第三十六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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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合了合眼。

     “給您蓋幾間房?” 老人微微地搖了搖頭。

     “給我蓋?” 老人又搖了搖頭。

     “給海海蓋?” 老人睜着眼似乎又搖了搖頭。

     “您給誰蓋啊?” 老人嘴微微翕動着,趙大魁貼近用耳朵聽着,還是聽不見。

     “爹,您要給誰蓋,您就看誰一眼。

    ” 老人睜着眼仰望着,一動不動。

     李向南在老人身邊俯下身子:“大爺,您是不是想在這山上蓋幾間好房子,叫以後看林子的人住,是吧?” 老人合了一下眼,又合了一下眼。

     李向南覺得鼻子一酸,眼淚一下湧上來:“大爺,您放心,我們一定蓋。

    ” 老人的嘴又無聲地微微翕動着。

     這次趙大魁聽懂了:“爹,您說的是筐吧?……筐咋了?……您是讓把您編好的那幾個筐再賣了,把錢再加進去,是吧?” 老人又合了一下眼。

     “爹,您還要說什麼?” 老人的嘴微微動着,他在無聲地說着他自己才懂的話:“羊……别讓它走了……羊……别……讓它……走了……” “爹,您說的是羊,是吧?……羊,怎麼了?……什麼羊啊?”趙大魁哽咽地問道。

     老人睜着眼,依然無聲地說着,他的嘴的翕動越來越微小。

    羊,他的鳳凰嶺的野山羊,不要讓它走了。

    鳳凰嶺的一鳥一獸,不要讓它們吓走了。

    他說着,可沒人能聽懂,沒人知道他這個秘密。

    他的嘴的翕動已經完全停止了,可是他的眼還睜着,不肯瞑目。

    他的眼睛還在說着他那個秘密。

    他頭頂上的那盞馬燈,剛才曾經照亮了他的一生的回憶,現在抖動着,慢慢暗淡下去,熄滅了。

    滅了,又忽地跳了一下,亮了,最後終于滅了,冒出一絲餘煙,最後連一絲餘煙也消失了。

    它留下的是它曾經照亮的那一小片天地。

     “爹。

    ”趙大魁撲在老人身上放聲痛哭。

     “爺爺。

    ”海海也撲在老人身上大哭起來。

     “爹。

    ”兒媳婦捧着那個盛着炖雞的青花白瓷的泡菜壇子跪在床頭,泣不成聲,“您連口湯也沒喝上。

    ” 李向南和在場的人們都低下頭默哀。

     顫顫巍巍推門進來的是高良傑的母親。

    她渾身哆嗦着,用拐杖指着高良傑:“你們造的孽啊。

    ”高良傑彎着腰站在臉盆旁邊,用牙咬着毛巾,用僅有的一隻手吃力地擰着。

    左臂的空袖筆直地垂落着。

    “你快去給悶大爺跪下。

    ”母親用拐杖用力戳着他。

    人老眼花,手又打顫,拐杖戳到高良傑耳根後,滴嗒嗒流出了鮮血。

     “我來擰吧。

    ”淑芬上來伸過手。

     高良傑克制着悲痛,搖了搖頭。

    他用牙咬住毛巾,一下一下擰幹。

    他走到悶大爺床頭,雙膝跪了下來,用毛巾一下一下擦着老人嘴角的白沫,擦着老人的額頭和臉。

    三十多年前一個風雪天,是這位善良老人暖熱的胸口,暖活了一個本該失去生存權利的小生命。

    高良傑使勁低着頭,眼淚大滴大滴地落了下來,落在了老人踏過的土地上。

    高良傑的母親也在床邊前仆後仰地訴說着大哭起來。

     屋裡又湧進十幾個農民,他們一個個全在老人面前跪下痛哭起來。

    這裡有被悶大爺用草藥救活過的人,有砍柴摔昏在山澗被悶大爺背了二十裡送回家的人,有各種各樣被老人救助過的。

    現在,在悶大爺離開人世之後,他們都痛疚地感念起這個一輩子善良為人的老漢來。

    有個農民跪在那兒捶胸痛哭着:“你是為了我們子孫後代死的呀。

    悶大爺,我們對不起你啊。

    ” 然而,老人安靜地躺着,什麼也聽不見了。

     李向南同常委們默默走出了小草房。

     黑壓壓的人群靜默地圍站在小草房前,巨大的肅穆、愧疚和悲痛的氣氛籠罩着。

    幾個人被五花大綁地站在人群最前面,其中有張鎖子。

     “處理我們吧。

    ”張鎖子說。

     “你們自己叫大家捆起來的?”李向南問。

     “是。

    ” 李向南陰沉地看了看他們,又回頭看了一眼那幾個跟着走出小屋的大隊幹部:“你們大隊考慮怎麼處理吧。

    ” 他領着縣委常委們走了。

    他們沉默地在上千的農民面前走過。

    沉默地過了鬼愁澗。

    沉默地過了被荊棘棗刺堵塞滿的V形山谷。

    翠綠一片的鳳凰嶺甯靜而清新地展現在面前。

    李向南和常委們都站住了。

    面對着莊嚴的充滿生命的綠色森林,他們一句話也說不上來。

    一種巨大的聖潔的東西籠罩着他們,感動着他們。

    滿山蒼松散發着濕涼的清香。

    鳥雀啾啾鳴叫,整個山林更顯甯靜。

    這個鳳凰嶺是和悶大爺的生命相聯系的。

    現在,悶大爺無怨無恨、不需要任何人感念地離開了這個世界,他卻留下了這個綠色的鳳凰嶺。

     這是他生命的延續。

     李向南慢慢回過頭,看見了那個眼睛特别黑的姑娘。

    她一直跟着他們。

    他陰郁地看了看她,她也默默地看着他。

     “你是記者吧?” “我是新華社的,我叫黃平平。

    ” 李向南目光沉郁地看着眼前的鳳凰嶺。

     “這個大爺救過你父親?”黃平平問道。

     “可他已經忘了。

    ”李向南沒有轉過頭,目光恍惚。

     “你怎麼評價他?”黃平平停了一會兒,又問道。

     李向南像石像一樣陰沉地默立着。

     “你對悶大爺有什麼評價?他應該是最崇高的人,是吧?” 李向南猛然轉過頭,火了:“我們沒有權利評價他。

    他是這塊古老而貧窮的土地的靈魂。

    “ 黃平平默然看着他,看着這個激動的縣委書記。

     李向南轉過頭凝視着山林。

    他遠遠看見有個鮮豔的紅點在翠綠的山坡上出現,跳躍着,迅速移近着,那是一個正在跑來的姑娘。

     他認出來了,是小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