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四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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槍民兵一左一右反剪着胳膊押了進來。

    在宋發、田小黎及王小武的指導下,一個個被摁成标準的噴氣式,彎腰九十度,又被揪着頭發揚起頭。

    民兵們有持槍的,有沒持槍的,他們不整不齊地站到會場四面。

    所謂主席台就是擺了一個長條桌,放了一個麥克風。

    麥克風裡一講話,村裡的廣播喇叭便響徹村裡村外。

    地富反壞右的家屬們也早被驅趕到會,這些人既不能和貧下中農混在一起,又有别于地富反壞右本人,便都按宋發的指示蹲在地富反壞右的兩側。

     當戴着紅衛兵袖章的宋發雙手叉腰站在主席台一側時,他看到了席地而坐的幾千個男女老少,看見了當空的太陽。

    在這個打麥場上放眼河灘地,可以看出十多裡,他覺出自己的高大來。

    民兵連長潘立本一件事又一件事地不斷請示着,他對每一個請示都做出指示。

     他發現,對任何請示都做出明确的回答,是加強指揮權的最好辦法。

    在學校時,田小黎和他都是紅衛兵總部的成員,地位不分高下。

    到了這裡,田小黎樣樣聽他的,成了他的助手。

     一想到田小黎心悅誠服的面對盧小龍的面孔,他心中就憤憤不平。

    現在田小黎、王小武簇擁着自己,言聽計從地聽他分派任務,他就覺得當首領沒有什麼難的,他甚至萌發出了回校後自己拉起一個紅衛兵組織的念頭。

     批鬥大會經他一點頭便開始了。

    批鬥程序中照搬北京大中學校的,呼喊口号,批判發言,會前動員,會後總結。

    當民兵連長潘立本宣布“現在請北清中學紅衛兵宋發講話”時,宋發幾步站到了麥克風前。

    他一直為這個講話支出着内心的緊張,一張嘴也便來了氣勢。

     他雙手撐着長條桌俯瞰着會場,隻要表情沉着,一字一句講得慢,反而顯得來頭大分量足。

     他眯起眼看着會場,從千百雙傻愣愣的目光中看到了自己的高大,似乎沒人記得他隻是這個村的宋石頭,他們眼裡看到的是傳播大革命之火的天兵天将。

    一個戴着藍布頭巾的老太太用十分畏懼的目光看着他,好像在等待一個有關她命運的宣布。

    一個四十來歲的漢子抱着雙膝坐在第一排,仰着一雙馴服恭敬的眼睛目不轉睛地看着他,似乎在聽一個最重要的指示。

    他發現在農村領導革命更容易,他的粗糙面孔在這裡正合适。

    金晃晃的陽光混淆着熱烘烘的山風吹過來,他和空氣一樣粗糙。

    當他講話中找不到字眼時,就故作深沉地掃視會場,表明他将緩緩地放出每一句話,就好像打開籠子放出虎豹一樣,他絕不需要匆忙,每一句話的出籠都是厲害的。

     一個叫蘭妮的女孩坐在第三排中間的位置上,不時仰起水汪汪的眼睛看着他,他覺出對方的低和自己的高來。

    他和她在一所小學念過書,她比他小兩歲,放學的時候常走一條路。

    記得有一天下着雪,坡路很滑,她滑倒了,他過去拉她。

    把她拉起來,自己卻滑倒了,結果兩個人摔在一起。

    他們索性在雪地上坐了一會兒。

    他握着雪球去擦蘭妮的臉,蘭妮躲開了,又抓起一捧雪撲在他臉上。

    他就趁機撲了過去,兩人在雪坡上抱成一團,直滾到了坡底,兩人坐起身喘着,蘭妮背靠在他身上,一邊喘一邊抓着地上的雪有氣無力地向他的臉上輕輕揚着。

    他抓住她的手,她沒有掙紮。

    他便從背後抱住她,在雪地裡坐着。

    大雪鵝毛一般飛舞起來,十幾步以外已經是模模糊糊,再遠一些,路、樹和山都隐隐約約。

    他們好像坐在一個與世隔絕的地方。

    後來,兩人就站起來了,走完了回村那段路。

    現在,她看着他,好像在仰視一個英雄,她那若有所失的目光給了他越來越高大的自我感覺。

     這時,一個民兵走過來指了指蘭妮,又向主席台兩側指了指。

    蘭妮臉一紅,低着頭從人群中站起來,走到彎腰接受批鬥的地富反壞右的家屬人群中坐下了,她把頭低低地埋下來不敢再看他。

    宋發這才想起來,蘭妮從小過繼給她的叔叔,她叔叔是下中農,然而,她的生父是富農,正在台上接受批鬥。

    這使他的思想空白了一下,但很快便被大會的各項議程填補了,革命的邏輯不能中斷。

     在他講話之後,批鬥會暴風驟雨般開始了。

     讓他意外的是,田小黎今天扮演了第一個抽打地富反壞右的幹将。

    一個初一的女孩穿着一身舊軍裝,解下腰間的武裝帶,奮力朝那些彎腰九十度接受批判的地富反壞右抽去時,顯得英姿飒爽。

    抽打的起因,是一個叫錢尚禮的右派分子嘟囔着申辯了一句。

    這個1957年被定為右派分子後回村的國家幹部一臉粗黑,早已與農民沒什麼兩樣,此刻被打得嗷嗷直叫。

    大多數農民都苦着臉看着抽打的場面,顯得腦子慢,跟不上形勢。

    也有腦子快的,民兵連長潘立本便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