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四章

關燈
宋發總算找到了革命的感覺。

    當他帶着王小武、田小黎坐上去北京遠郊農村的長途汽車時,就感到揚眉吐氣。

    王小武從來都是聽他的,田小黎一聽說去農村煽風點火破四舊,就十分積極,一路上好奇地問這問那。

    對這個從沒去過農村的初中女生,宋發顯出懂得一切的成熟來。

    車窗外掠過的田野村落,白楊樹相夾的寬闊大道,正讓他帶着浩浩蕩蕩的革命風火殺向老家。

     他的長方臉永遠是端正的、貧困的,水平的眉毛永遠是濃黑的、鋒利的,眼睛經常半眯着,水平地盯視人。

    在北清中學時,他無時不刻地感到自己是來自農村的貧農子弟。

    在北京城内的重點中學念書,周圍都是革命幹部子弟、知識分子子弟,他從一進校就感到自卑。

    特别是當學習比較吃力時,他尤其覺得自己是一條農村的狗跑到了城市裡。

    總覺得這裡不是他的學校,總覺得自己像躲在什麼地方,有點小小不安的感覺,“寄人籬下”這個成語經常跳在眼前。

    自己的皮膚比城裡的同學粗糙。

    他們在校園裡跑動時,空氣一定是光光滑滑地撫過他們的面孔;而他在校園裡跑動時,空氣的掠過隻讓他覺出自己皮膚的粗糙,他把城市柔潤的風也磨粗了。

    他的目光是狹窄的,不像那些城裡的同學開闊。

    當他們的目光扇形張開普照校園時,自己的目光總是錐子一樣直盯盯地看着眼前。

    連自己的呼吸也帶着農村的特點,烘熱粗糙,他是在火炕上睡大的,呼出的氣帶着烘熱的土坯味。

     宿舍裡惟有他的被褥是大紅大花的農村粗布,每天晚上鋪展被子睡覺時,他覺得自己像一個土疙瘩。

    臨睡前同學們都說笑着脫衣服鋪被子,那時,他往往會感到自己是摻到白面裡的一粒砂子。

    按說同學們的被褥衣裝也很樸素,然而,他們都是一色的城市味道。

    幹部子弟常常穿着軍人的絨衣絨褲、内衣内褲,鋪着軍隊的草綠褥子,那是一種樸素的高貴。

     那些工程師、教授的子弟穿着都很合身,毛衣、毛褲、毛背心,棉毛衫、棉毛褲,背心、短褲,一層一層都顯出樸素的文雅來。

    他的衣服沒有這麼多層次,脫了厚棉襖,就幾乎要光屁股鑽被窩了。

    勉強有的一個層次,就是一件粗布襯衫,也帶着土氣。

    同學們從來沒有譏笑過他,甚至從來沒有注意過他和他們的差别,他也極力忽略這種差别,想方設法混入宿舍熄燈前的片刻海聊,然而,在鑽入被窩的一瞬間,粗布被子與滾燙身體的磨擦還是提醒了一切。

     每當星期一,那些周日回家改善了夥食的同學們大都吃不完早飯的一個窩頭和午飯的一份米飯,他就常常在一片友善的說笑中幫他們掃蕩。

    同學們絕無對他的譏笑,有的女生竟會很不好意思地央求他說:“我的米飯給你一半行嗎?”那時,他多少處在了助人的男子漢地位上,他也裝做非常豪邁地說:“行,那我就再努把力。

    ”同學們紛紛把窩頭米飯堆到他的碗裡,在一片友好的氣氛中他喂飽了肚子,也咽下了隻有他自己知道的自卑。

    一個人有了自卑,便要尋找平衡。

    他刻苦學習,然而,成績卻總不理想,這使他的自卑有增無減。

     他也刻苦鍛煉,然而,體育成績也是中下水平。

    在跑道上長跑時,他呼哧呼哧地跟在後面,感到從小的生活沒讓他長得人高馬大。

    他也在政治上努力,然而,除了當上團小組長外,再沒有什麼突出業績。

    他遠沒有那些幹部子弟政治敏銳。

     他倒是做成一件獨領風光的事,就是買了一把推子,給全班的男生義務理發,這使他獲得了好人緣。

    每當同學們圍上毛巾,規規矩矩地坐在凳子上讓他理發時,他就成了調動一切的中心人物。

    讓轉頭就轉頭,讓低頭就低頭,讓扭過來坐就扭過來坐。

    圍觀等候的一群同學以他為中心說笑着。

    他推着、剪着、指揮着,一個理完又理一個,成為受歡迎受奉承的人。

    這種風光随着文化大革命的開始,也成為一個讓他有些恥辱的記憶過去了。

     在文化大革命中,他獲得了一個真正讓他有點光榮感的地位,他成了北清中學紅衛兵的發起人之一。

    然而,在一個又一個革命行動中,他依然感到自己處在緊跟的位置上。

    這種感覺很壓抑,心頭憋悶了幾年的火氣迸發不出來。

    那天與朱立紅一起去抄沈昊的家,他先是在彈簧床上揚眉吐氣了一番,很快又灰頭土腦地撤兵。

    從那時起,他甚至有了對盧小龍的仇恨。

    自己為什麼要服從他的領導,受他的管轄?他現在想要打倒的第一個人就是盧小龍。

    從西苑抄家回來,他和朱立紅怒氣沖沖的不滿中,多少有一個共同推翻盧小龍的計劃。

    隻不過盧小龍現在名聲太響,推翻不得,但憋下的悶火讓他實在難受。

    這個世界從來沒有他說了算的時候,過去理發時圍攏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