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七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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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虹,你在想什麼? 你凝望着遠山,天空一抹晚霞,臉上露着似是而非的微笑。

    你的臉比駱駝一樣起伏的山高一些,眼睛映着晚霞的紅光迷迷茫茫。

    那一杈樹像一扇橫展的鷹翅伸在你頭上。

    你總想清理自己的思想,可總理不清。

    到這山村拍外景已幾十天,像被鬧熙熙的人流裹挾着湧出劇場,身不由己。

    隻有人散路寬之後你才能立住,冷靜選擇自己的方向,對嗎? 人為什麼活着?古老而嶄新的問題。

    為幸福,幸福了還會感到不滿足?為光榮,實現了還要感到空虛?為财富,鳥不為食亡?為痛苦?人人卻在為擺脫痛苦掙紮;為殉教?一群群教徒争趴在神車下希望被碾死;為報複?一生的仇恨一生報,女皇的瘋狂;為愛人活着,自古多少風情淚,鴛鴦蝴蝶翩翩飛;為敵人活着?冷峻的目光,一生擲出成千上萬把匕首,至死不寬恕也不求被寬恕;為自己活着?說到底人人都是在為自己活着,為自己對愛人的愛情,為自己對仇敵的仇恨;為過去活着?沒有人能完全忘記過去,可又沒有人完全記住過去;為現在活着,有人縱欲享樂,可又有人自我限制,吃苦地去奮鬥;為明天活着?不過是為明天的現在活着;為死活着?人最終要死亡,可人人不想死;為活着而活着?因為你生命着…… 你突然清醒過來,輕輕抖了一下頭發,抖斷了恍然的思緒,然後,你沿着小河緩緩地朝前走。

    山是青色的,山下村莊有青磚房,紅磚房,土坯房,灰渣房。

    炊煙像濃濃淡淡的兒童畫搖晃着上升。

    傍晚的空氣中有什麼腥香?牛糞?羊糞?這不是,路邊的青草上撒着蓖麻籽似的黑粒,一叢荊棘上挂着一绺灰污的羊毛。

    一朵極鮮豔的花在草叢中閃耀,走近看是個蘑菇。

    “漂亮的蘑菇都有毒,漂亮的女人都惹事。

    ”草沒着腳面,赤腳穿着拖鞋真舒服。

     “林虹,”副導演鐘小魯不知何時跟來了,溫厚地笑着,“你又獨自想什麼?” “我想我自己。

    ”你倦淡一笑,聽任鐘小魯與自己并上肩走。

    山是想自己,要立得高。

    水是想自己,要流得遠。

    誰不想自己? “别在意今天的事,哪個攝制組都免不了鬧糾紛。

    ”鐘小魯勸慰道。

     上山,下山,掠着山野霞光,卷着滾滾黃塵,貼車窗的臉由好奇到疲倦,打撲克的喊聲由喧嚣刺耳到沒了氣力,前面終于開闊了,車喇叭響得頻繁了,路上的人、馬車、挑子稠了,攝制組的車隊終于到了目的地。

    劉莊在大山的北麓,靠山是一派不寬不窄的川地,留着秃黃的麥茬,漫着秋莊稼的濃綠,蜿蜒着一條下雨滔滔、無雨見沙石的河道。

    劉莊左右都是村子:張莊,趙莊,郭莊,錢莊,高低起伏,聯絡成東西一脈,橫在山下。

    兩個小村蘑菇似地散落在山頭。

     攝制組一到就把山村驚動了,男女老少湧堵在村口看熱鬧,看一輛輛大小汽車,看從車上下來的紅男綠女。

    村裡的大隊部,一個坐北朝南的大四合院預先被租借下來,成了攝制組總部,導演,副導演,攝影師,制片,劇務,場記,化妝師,服裝師,還有夥房都在這裡。

    又在農民家揀幹淨方便的租借了二十來處房子,攝制組三兩人一間住下了。

    滿村都有電影廠的人了。

    都看過電影,可誰見過拍電影?誰見過活生生的演員?村裡如過大年一般着實紅火稀罕了幾天。

     稀罕見多了就不稀罕,紅火過了也便不紅火。

    但村裡總是多了看的,說的。

    清晨,井邊相遇了,辘轳嘩嘩響,下着,嘎吱嘎吱響,上着,水桶一對對在井邊排成隊,爺們兒就聊開了:我家住的那倆小夥兒昨晚酒喝多了,又是哭又是笑,吐了一地。

    我家住的三個妞兒今兒早晨吵起來了,兩個吵一個勸,罵人比咱們還邪乎哪。

    上午,供銷社裡,一個男演員和一個女演員買完東西說說笑笑走了,娘們兒看着他們背影倚着櫃台議論開了:他們不管夫妻不夫妻的,想親嘴就親嘴,想睡覺就睡覺,全不吝。

     攝制組對山村的新鮮感也慢慢過去了。

    剛到的第二天,天一亮,年輕人吆喝着相約去爬山,唱啊,喊啊,手拉手攀啊,擺上姿勢照相啊,四處采野花啊。

    這會兒就怕拍上山的戲,媽媽的。

     為拍一段在山頂上的戲,林虹接連上了幾天山,臉也憔悴了。

    導演胡正強吃晚飯時看了看她,說:明天停你的戲。

    你好好睡一天。

    他要她漂亮。

     林虹,你不在意嗎?雖然你一直在微笑,可四面來的尖棱銳角太多,裸身不能靠。

    前幾天童偉從城裡來,顧問來顧問去,一半時間是和你談了。

    你不拒絕他的殷勤,也不反感他的魅力,可你對他說了:不要光在這兒坐,别人會有看法的。

    一聽這話,童偉立刻眼睛亮了:聽你這句話,我受寵若驚。

    你淡淡地一笑:誰寵你呀。

    那分寸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