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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急匆匆的腳步聲在灰蒙蒙的寂靜中劃出迤迤逦逦的軌迹。

     護城河到了,她立住了。

    天已微明,露出一抹嚴峻的鐵青。

    樓群還是灰蒙蒙的。

    煙霧一層層在眼前浮蕩,白色的,青色的,灰色的。

    煙霧下,河水濁濁地流着。

    夏季雨多,水很大,河岸潮濕,一片片青草,一堆堆瓦礫垃圾。

    馬路上有了汽車疾馳而過的聲音。

    幾輛自行車在東面遠遠的立交橋上騎過,像慢慢移動的剪影。

     這條河曾是她童年遊戲的地方。

    蘇健赤着腳脖子上歪系着紅領巾的樣子在她眼前浮現,他在沖她揮手笑。

    現在,她将在這裡結束自己的一生——她要跳河自殺。

     不知為什麼,她此刻沒有悲痛,隻是不知從哪兒走下河岸更好。

    自殺就這樣平平常常?她高一腳低一腳沿着之字形小路往下走時,似乎覺得自己是要下到水邊站一站,玩一玩。

     給蘇健的信,可能今天下午他就收到了。

    他會難過嗎?她知道他愛她,可她已經不準備活了。

    他是好人。

    希望他能幫助照顧自己的母親。

    她給母親的信也在一個信封裡,母親不識字,就由他念給她。

    親愛的媽媽,就算您白養活了我。

    我知道我死得糊塗,可我隻能走這一步了。

    原諒女兒吧。

    她站在水邊,眼裡湧上淚水。

     給顧曉鷹的信,他最晚明天也能收到了。

    他肯定會大驚失色。

    他萬萬沒想到她真的走出這一步。

    他害怕了,怕承擔責任。

    他可能會後悔萬分。

    為什麼這麼蠢,把小娜逼到死路上。

    他會捶自己頭嗎?景立貞會沖兒子瞪眼嗎?他們一家會陷入極大混亂。

    當初不該那樣對待康小娜。

    顧曉鷹不該在民族宮前那樣羞辱她,景立貞不該不接電話。

    你們好好後悔吧,來不及了。

    顧恒一定會訓斥他們。

    她這樣想着,眼淚又湧上來。

    為了他們的後悔,為了他們的害怕,她死也是值得的。

     她站在了投河的位置上,任淚水模糊着視線。

    這段河水并不是最深的,淹不沒她怎麼辦?但她不願再換地方;河岸上,似乎有人在議論:那個姑娘打算幹啥?應該躲開他們。

    但她不想再躲了。

    咬咬牙,閉上眼,應該頭沖前紮猛子一樣投水。

    她撲出去,在離地的一瞬間,她突然害怕了,但已收不住了,落入水中。

    她撲騰着,掙紮着,一口一口喝着水,她現在才知道:她不想死。

    有人從河岸飛跑下來,撲入水中,她在一閃中看見:那是蘇健。

     黃昏時分,因為是星期日,大雜院内一片嘈鬧。

    康小娜雙手搭在胸前,靜靜地躺在家中,早晨自殺未遂,卻造成了流産。

    這時,她臉色蒼白,既疲倦又麻木。

     蘇健沉默地坐在一旁看護着她,母親剛剛出去了。

     “你還沒收到我的信吧?”康小娜小聲問道。

     蘇健看了看她,沒有表示。

     “我和顧曉鷹……” “我收到信了。

    ”蘇健陰沉地說了一句。

     康小娜不言語了,她在信中已把一切都說明了。

    屋裡是一片晦暗。

    “今天早晨你怎麼知道我要去護城河?”過了好一會兒,她低聲問。

     蘇健俯身坐在那兒一動不動。

     “你一直在跟着我?”她轉過頭盡力笑了笑。

     蘇健沉默着。

     她看着他,好一會兒。

    “你生我氣了?”她小聲問。

     又是半晌沉默。

     “蘇健……” “你到底打算怎麼辦?”蘇健沒有擡頭,低沉問道。

     她仰望着屋頂微微搖了搖頭。

    顧曉鷹什麼時候能收到信,他會後悔嗎?如果知道她沒死,他會來看她嗎?提着點心,拿着一束鮮花,顧曉鷹朝她走來…… 她眨了眨眼,蘇健在陰暗中一動不動地等她的回答。

     “你能不能去……去找找他?”她小心地問。

     沉默了幾秒鐘,挪了一下腳,蘇健仍低着頭,簡單地答道:“行。

    ” “如果找見他,就……”就什麼呢?她還不清楚。

     “要不要揍他一頓?”蘇健從牙齒縫裡聲不大地說道。

     “不……” 蘇健冷冷地瞥了一下康小娜,和她的目光相遇了,他更陰沉地垂下眼。

     “你去揍他幹嗎?……他人多勢大,你會吃虧的。

    ”康小娜說。

     “我不怕。

    ” “你……” “讓我找他幹什麼,你就說吧。

    ”蘇健略微撐起一點身子。

     “也不知道他收到我的信沒有?” “把你現在的情況告訴他,是吧?” “嗯。

    ” “我能辦到,是不是還要他來看你?” “也不知他會不會來?” 蘇健盯了康小娜一眼,冷冷地站起來:“他應該來吧。

    ” 樓上那幾扇是顧曉鷹家的燈窗。

    他在樓下一排柏牆邊來回走着。

    他已冒充顧曉鷹的同學打過電話,知道顧曉鷹還沒回來。

    他要在這兒等見他。

    夜越來越深,街燈越來越冷清,車輛越來越稀少。

    他來來回回地走着。

    他是男子漢,他感到自己的兇狠,像塊很大的鑄鐵,四肢都是鋼筋,牙關像台鉗一樣強硬有力。

    但他隻能這樣一來一回地走着,等着,完成一個他所愛的姑娘交給他的使他感到恥辱的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