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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着一襲白大褂的佟大醫生秉着懸壺濟世的神聖使命,二話不再多問,先為丁香開刀後,再找他這個佟小弟問個清楚。

     兩兄弟後來到底有沒有把事情弄個水落石出呢? 這并不重要,重要的是這場盲腸危機過後,丁秀總算改變初衷,同意收他做學徒。

     佟青雲很少去回憶這段拜師習藝的往事,尤其是當他二十三歲從巴黎返鄉探親,意外地從老闆娘口中打聽到丁秀因癌症病故的消息後,便沒再去想了。

     當時他還有詢問丁香的下落,得悉對方被住在高雄的外祖母收養後,心頭擔子如重石落地。

    畢竟,他當時的事業連雛形的邊都看不見,硬要東拉西牽去照顧一個毫無血緣關系的十三歲小女生,不僅不合社會常理,于法更是站不住腳,所以連去探望丁香的念頭都不曾興起過,其外祖母家的地址自然也就遺落了。

     此後他在美發創作上可說是平步青雲,幸運地跟随過多位蜚聲國際的知名大師,自己最後也青出于藍地跻身名師級地位,備受肯定。

     多年苦學修煉,一場接一場比不完的競賽,他好不容易才爬上嵯峨山頂、放下心安要喘口氣時,豁然發現山的另一頭還有另座更高巍的山,想要去攀登彼山時,雀躍的心卻被即将失去視力的眼給絞死了。

     當一個幹發型設計的人必須暫時停止使用主觀客體的眼睛感應吸收周身環境的刺激時,他的腦袋不出個把月便會生鈍,操控剪子的手也會随之力不從心,無法領導風尚對執美發界牛耳的佟青雲而言,和過氣、落伍是相同的一碼事--皆可鄙的不值得同情。

     曆經一番思考,他漠視旁人的反對,決意自負地向雙目挑戰,心下卻是卑微地向老天爺再貸個兩年三載的時間好尋找适當的人傳授創意理念。

     這事能成自然再好不過,若不成的話……佟青雲寬肩微聳,最起碼他試過,結果不近人意是怨天不得。

     他歎了口氣;盯着手中的行動電話,遲疑兩秒才鍵入電話設定碼。

     鈴聲一長聲後,線路便接通了。

     甯霓的聲音清晰地自收話器傳出,佟青雲随即附耳應聲,“是我,佟青雲。

    抱歉我昨天沒跟你解釋清楚就把你趕上出租車,因為出了一點問題,不解決問題會擴大……嗯,沒錯,是丁香……” 他稍停幾秒靜聽她說話,婉轉拒絕道:“對不起,我目前不想談她,因為一談起她就令人頭大。

    不成,我今晚脾氣糟透了,恐怕會是個差勁的舞伴,毀了你的耶誕舞會可不好……我知道你不介意,但這麼做對你不甚公平,我想還是過些時曰吧!不,這個禮拜天我受到齊放的邀請,得到紐約一趟,舊曆年前才會回來,屆時我再挂電話給你,好,那麼就這麼說定,保重了。

    ” 佟青雲将機子一收,訝異地發現,他心上對甯霓的愧疚,竟不如電話上聽來的情深意切。

     他在教室轉了一圈後,重新撥通電話,對着話筒開腔了,“老大,是我,青雲。

    咱們可不可以約個地方談談?我最近考慮過眼睛的事,想聽聽你這個醫師的意見,另外,也想跟你談談一對母女的事……是誰我們見面時你自然知道……那麼十五分鐘後在餐廳見。

    ” 甯霓将電話筒挂了回去,面對着精雕細琢的桃花心木化妝鏡發愣,長歎一聲後才拿起沾了蜜粉的粉撲繼續上妝。

     看着鏡中那張細緻的臉龐,即使不化妝也還是漂亮,身材成熟誘人,肌膚則是玲珑剔透,她知道自己若不跟人實說年紀,沒人會猜她已二十二歲了,這全是拜她前夫多金之賜,讓她能每天上美容院作保養,保養過程雖瑣碎費時,一旦習慣後,一天不做就像沒臉兒人似的,這朱門酒肉臭的俗麗貴婦生活像染上鴉片,瘾頭隻有愈來愈重的份,沒得減半的。

     四年前她之所以下嫁姓曹的,多少也是抱着跟佟青雲賭氣的成分在,因為他将事業擺在第一位,遲遲不願跟她定下來,加之姓曹的看來體面光鮮,三天兩頭便以鮮花、寶石猛烈追求,時刻把她捧在心上疼,若換做是天女,恐怕也難不被他的繞指柔挑動凡心。

     甯霓知道自己琵琶别抱後,佟青雲雖試着和少數幾位談得來又看得順眼的女性交往過,但不論女方再怎麼委曲求全、配合他忙碌的作息,他總無法定下來,因為他依然是個工作狂,想當他老婆,就得忍受跟一堆假美人頭打交道。

     甯霓别嫁兩年,兩人偶然在一社交場合相逢,佟青雲的事業已達無人可動搖的地位,他沒有以尖酸的态度對待她,反而爽快地和她叙舊,這讓她忍不住對佟青雲訴苦,吐露自己與姓曹的這樁金玉良緣并不如外界所傳的圓滿,因為姓曹的早在一年多前就搞起婚外情了,其外遇對象是一次比一次年輕,她無親近可訴,隻好跟他這個老情人提了。

     她雖錦衣玉食,生活卻空虛得很,本以為這輩子有個真心疼她、在乎她的男人可靠,誰知嫁得竟這般無奈。

     甯霓這才了解,人生就像是在走一遭卷上的尋寶圖,你走得慢,那圖就攤得慢,你走得快,那圖就攤得快,無論快慢與否,在岔口上所選的道路總是被有知所迷惑,被未知所牽絆,正待恍然大悟,回首已尋不着來時路。

     打那次偶遇,佟青雲對甯霓的諸多不諒解便一點一滴地從心上抹了去,他給她心靈上的支持,一直到姓曹的入土後的兩個月,兩人才算舊情複燃。

     連月來,他們相處的時間有限,兩人一碰頭,開口不到十句話,就是談他的公事,她盡可能去配合對方的時間,希望雙方除了語言上的溝通以外,能有更進一步的肌膚之親。

     甯霓常常覺得自己像是欲求不滿的風流寡婦,小動作頻出卻羞于啟齒。

     她不了解,他不是一直都在等待她回心轉意嗎? 如今她自動回到他身邊了,他卻不想盼到更深一層的接觸!她有一種不安的感覺,愈是想用自己的身體去留住他,他就愈遙不可及。

     尤其七天前的一個晚上,他抱着她從深吻回到現實,她心滿意足地仰頭回望他時,卻發現他一臉愕然地瞪視自己,彷佛依在他懷裡的女人不該是她,而是另有其人。

    接下來的一個禮拜,他的态度便有了一百八十度的轉變,他還是繼續帶她出去吃有情調的晚餐,席間溫和有禮,到午夜之鐘敲過後,反倒扮演起待字閨中的灰姑娘角色,将她往家門一推,出租車門一拉,便要司機倒轉車頭離去。

     是了,他心中一定是有了别的女人。

     會是于敏容嗎?聽說她早在六個月前就搬進他的公寓住了。

     不,不可能是于敏容,依甯霓認識佟青雲這麼多年,他不可能心底愛着一個女人時,竟能和另外一個女人交往,除非……他不知道自己的意向! 想到此,甯霓的心突然地絞了起來,她大概知道是誰占據他的心了! 在跟她舊情複燃前,他的确不知道自己的意向,所以他能無所忌諱地跟她提工作情況及教學進度,直到七天前,他開始拒絕與她有過分親密的舉動,也不再提起丁香的名字,隻要甯霓一問起丁香的狀況,他便說她的名字令他頭大,現在,她總算了解他所謂的頭大是大到何種地步了。

     他教學多年,從日本到台灣,暗戀他的學生之衆有如過江之鲫,讓他深感不便,也因此他為自己設了一道不搞師生戀的防線。

     如今,他愛上自己的學生卻不自知,他終究對自己的學生動了情,她終究要失去他了! 甯霓擡眼面對鏡中的自己苦笑,失魂地撒掉身上這套本是為了佟青雲而訂做的知性套裝,改穿上一件綴了銀線的性感黑色小禮服和鑽石首飾後,空虛迷惘的心底才覺得有了一丁點的憑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