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起死回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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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高阙,過陰山,至光祿塞,這是漢朝深入草原的最後一道關隘。

    明天,便要正式進入匈奴地域了。

    一行人在一座障城住下,備足食物飲水。

    雖然走得不算快,但連日跋涉,終也有些勞累,所以衆人早早便入睡了。

     周圍灰蒙蒙的,什麼都聽不見,什麼都看不見。

     隻有一種無形的壓力,從四面八方擠壓過來,壓得他透不過氣來。

     他拼命掙紮,可就像一隻身陷蛛網的小蟲,身上被纏了一道又一道看不見的蛛絲,怎麼掙也掙不脫,反而越收越緊,越收越緊&hellip&hellip &ldquo啊!&rdquo 他痛楚地呼喊出聲來,從噩夢中驚醒。

     窗外,是清涼如水的月光。

     那個夢&hellip&hellip 他皺着眉頭努力地思考着。

     有些奇怪,那種感覺&hellip&hellip他好像很久以前&hellip&hellip經曆過。

     見鬼了!怎麼可能? 少翁為了這面石鏡送了命,衛律為了這面石鏡叛國投敵&hellip&hellip或許真是妖物不祥&hellip&hellip 他怔忡地看着客舍屋頂。

     還沒接觸那石鏡,就開始被妖法影響了? 他失笑地搖搖頭,躺下,翻了個身繼續睡。

     ◇◇◇◇ 穿越茫茫大漠,終于來到單于庭。

     雖然設想了無數遍,但在真正到達之前,蘇武還從未想過,這片土地竟會是這個樣子: 一片濃綠鋪展開去,一直延伸到天邊,仿佛一條巨大的毛茸茸的綠色氈毯,而這綠毯之上,又星星點點地散布着許多野花,紅黃藍白紫,五彩紛呈,風一吹,花草便随風緩緩起伏,沙沙作響,美不勝收。

     一條極寬的天藍色的大河,在草原上蜿蜒流淌,仿佛綠毯上點綴着的一條藍色的緞帶,幾群牛羊悠閑地散布在河邊飲水吃草。

     大河的邊上,坐落着大大小小百餘座穹廬,一些牧人在帳篷間穿梭往來,說說笑笑,步履輕松,幾個胡婦在自家帳篷邊給牛羊擠奶或縫補衣物,還有些孩子在帳篷間跑來跑去,大笑大鬧地玩樂戲耍。

    那種景象看得人心曠神怡,竟能一時忘了世間一切煩惱。

     其中最高大的一座金頂帳篷,在陽光下熠熠生輝,格外華麗壯觀。

     張勝指着那金帳道:&ldquo大人你看,那應該就是單于金帳了。

    &rdquo 蘇武看着眼前這片遼闊豐美的草原,喃喃地道:&ldquo這些胡人,究竟是怎麼想的?放着這種好日子不過,非要一次次南侵中原,弄得大家永無甯日,這是圖個什麼呢?&rdquo ◇◇◇◇ 且鞮侯單于是一個須髯濃密的中年人,身材高大,一頭長發披散着,兩側各編一條辮子垂在耳邊,頭戴一頂鑲紅寶石的黃金王冠,身穿一襲深紫色織錦袷袍,腰間黃金犀毗,姿容俨然,不是想象中那種形貌怪異的蠻夷之君。

    隻是現在這位單于的臉上,絲毫看不出國書中那份&ldquo漢天子,我丈人行也&rdquo的誠惶誠恐,相反,神色中甚為傲慢。

    對這次漢朝緻送的厚禮,隻是看了一眼禮單,略略颔首,居然連一個&ldquo謝&rdquo字都沒有。

     蘇武不由得微有些隐憂。

    或許就在這段時間,單于已鞏固了自己的地位,所以不屑再扮演那個恭順謙卑的晚輩了。

     要是這樣的話,不論是重啟和議,還是尋找那面不知是真是假的石鏡,隻怕都要比預計的困難了。

     傍晚,單于按慣例設宴款待漢使。

    宴席就設在草原上,熱熱鬧鬧有兩百多人。

    從服色上看,顯然都是匈奴的貴族。

     篝火、馬奶酒、烤牛羊肉,食物的香氣混合着點燃來熏趕蚊蟲的艾蒿的香味,席間還有各種歌舞和角力表演,看得人眼花缭亂,應接不暇。

     但蘇武的心情一直好不起來。

    他注意到,單于的态度始終十分冷淡。

     且鞮侯單于身穿便裝,懶洋洋地坐在一方繪着虎豹熊罴紋樣的皮墊上,眼睛盯着場中的表演,一根手指漫不經心地撥弄着自己乳酪盆裡的小刀。

    和他說話,答起來總是有一搭沒一搭,那态度一望便知是在敷衍。

     蘇武向在場的匈奴貴族看去。

     誰會是那個盜走石鏡的叛國逆賊呢?這兩百多名切肉大啖、披發左衽的野蠻人,在他看來樣子都差不多,沒有哪個一望便知是中原人。

     他想起皇帝說張勝認識衛律,轉頭向張勝看去。

    發現張勝也正在觀察與會衆人。

    忽然,張勝的目光停在對面稍遠處的一席人。

    蘇武順着他的目光看過去,隻見那邊一群胡人正圍坐着聽一人說話,不時爆發出一陣大笑。

     當中那人是誰?張勝看出什麼了? 但那群人背着篝火,相貌都看不太清。

     這時,坐在上手的單于嘟囔了一句什麼,像是自語,但聲音卻足以讓使團衆人聽到。

    張勝目光倏地一跳,立刻從那群人身上收回,轉到單于身上。

    隻見單于晃動着手中的酒杯,對身旁一位管事模樣的匈奴人又重複了那句話。

     蘇武低聲道:&ldquo他說什麼?&rdquo 張勝道:&ldquo他說:&lsquo我們開年釀酒的酒糵,好像快沒了吧?&rsquo&rdquo 蘇武道:&ldquo他說這個幹什麼?&rdquo 張勝還沒回答,單于瞟了一眼漢朝衆人,又說了幾句話,這一次的聲音明顯大了許多。

     張勝臉色一下變得很難看,道:&ldquo他說:&lsquo漢朝的東西,數兩樣最好:一個是酒,一個是女人。

    可就這兩樣,我們不會自造。

    如今既無公主和親,又無酒糵相贈,真不知漢朝的誠意在哪裡。

    &rsquo&rdquo 蘇武忍無可忍地道:&ldquo太過分了!難道是漢朝要求着他們議和?論美酒,本就該子婿敬獻給長輩。

    談和親,當年烏維單于許以太子入漢為質,以求和親,至今未能履約。

    他們的誠意又在哪裡?張副使,你直接對他說!&rdquo 張勝猶豫了一下,大概是在斟酌要不要照直翻譯,忽然有人冷笑一聲,用胡語說了一句話。

    那話一說出來,正在喧鬧的衆胡人立時都安靜了下來,都向聲音所來之處望去。

     蘇武也循聲望去,聲音正來自剛才圍坐說笑的那群胡人中間,此時衆胡人已分了開來,隻見一個胡人居中而坐,身形瘦高,頭戴一頂鷹形金冠,臉陷在陰影裡看不清,隻一雙手放在光亮處,正把玩着一把切割牛羊肉的寶石匕首,右手拇指上戴着一枚精緻的玉韘,那雙手骨節有力,指形修長,一望便知是那種既能執筆又能握刀的手。

     蘇武低聲問張勝:&ldquo他說什麼?&rdquo &ldquo我說,&rdquo不等張勝翻譯,那人便忽然改用流利的漢語道,&ldquo論道理,把女人獻出去的國家,就該知趣點。

    不要在這種事上小氣,否則會誤大事的。

    &rdquo說這話時,那人手裡依然把玩着那把寶石匕首,随着匕首的轉動,匕首上的寶石在火光的映照下閃爍不定。

     &ldquo什麼?&rdquo蘇武隻覺得腦子裡嗡的一聲,猛地站了起來。

     張勝在旁邊輕輕一拉他的衣袖,小聲道:&ldquo大人,鎮靜。

    &rdquo 蘇武怒視着那張陰影中的面孔,努力克制了一會兒,緊握的雙手才慢慢松開,道:&ldquo敢問足下所言,能否代表貴國單于?&rdquo 那戴鷹冠的胡人冷笑一聲,轉向且鞮侯單于,用胡語問了一句什麼。

     單于點點頭,答了一句話。

     蘇武向張勝望去,卻見張勝全身一震,隔了一會兒,才道:&ldquo單于說:&lsquo丁零王所說的一切話,都可以代表我。

    &rsquo&rdquo 什麼? 丁零王?! 衛律?! 那個夜焚柏梁盜鏡出逃的叛賊? 那鷹冠胡人懶洋洋地站了起來,他的臉随之進入了光亮處。

     蘇武終于第一次看清了這個引出這場天大風波的罪魁禍首。

     這是一個四十多歲、鬓角已微微灰白的男人,寬額直鼻,微高的眉骨下是一雙鸷鷹般犀利的眼睛,顴骨很高,下巴結實,唇上蓄着濃密的髭須,左頰有一道不知何時留下的長長的疤痕,倒也不算破相,反而還使這張臉多了幾分強悍和堅忍的味道。

     蘇武用詢問的目光看了一眼張勝,張勝微一點頭,低聲道:&ldquo是他。

    &rdquo 蘇武意外地深吸了一口氣,在他的想象裡,一個鼠竊狗盜、賣國求榮的叛賊,總該是一臉的卑怯陰郁。

    而眼前這人,面對故國來使,眼裡不但沒有絲毫降将的心虛畏縮,相反充滿了敵意和挑釁。

     蘇武心裡一緊,隐隐感到眼前這人不是那麼容易對付的。

     &ldquo原來是衛騎郎,&rdquo蘇武強壓住内心的厭惡,冷冷地道,&ldquo恭喜足下高升。

    &rdquo &ldquo豈敢,欽使大人同喜。

    &rdquo衛律漫不經心地把玩着手裡的匕首,擡了擡眼皮,斜睨了蘇武一眼,用一種極其刻薄的聲音道,&ldquo聽說大人原來是在上林苑養馬的吧?如今奉欽命,持節旄,出使異域,真是風光無限哪。

    &rdquo 蘇武淡淡一笑,道:&ldquo武雖不才,尚知忠義。

    不像某些朝秦暮楚之輩,素食朝廷俸祿,而一旦背叛,對故國的攻擊竟比敵人還不遺餘力,也不知所圖者何,算是做給自己的新主子看嗎?&rdquo &ldquo恰恰相反,&rdquo衛律居然毫不動氣,好整以暇地道,&ldquo在下所言,正是念在君臣一場,給故主提個醒,免得做出不符合身份的事,贻笑異域。

    &rdquo 蘇武一愣,不明所以。

     衛律走到單于面前,拿起那份禮單,念道:&ldquo&lsquo錦繡缯帛各一百匹,絮三百斤,谷米八百斛。

    &rsquo欽使大人,你不覺得,這點東西拿出來,有損陛下的顔面嗎?&rdquo 蘇武怒道:&ldquo丁零王,請你說清楚,你這話是什麼意思?&rdquo 衛律道:&ldquo足下現在官居中郎将是吧?&rdquo 蘇武道:&ldquo怎麼了?&rdquo 衛律點點頭,道:&ldquo嗯,沒怎麼。

    如果我沒記錯的話,中郎将,秩比二千石,年俸一千二百斛谷。

    匈奴與漢約為昆弟之國,你們皇帝拿區區八百斛谷米就想打發他的兄弟?他的兄弟連一個使節都不如?&rdquo 蘇武一時竟被他的狡辯噎得說不出話來,這時,旁邊的張勝忽道:&ldquo如果我沒記錯的話,大單于自己說過,&lsquo我兒子,安敢望漢天子&rsquo。

    兄弟?丁零王恐怕是搞錯輩分了。

    &rdquo 砰的一聲,且鞮侯單于把手中的金杯往酒案上重重一坐,站起來一拂袖向穹廬走去。

     蘇武一愕,這才明白,原來他也是懂漢話的。

    此前他與使團衆人交談,總是一臉木然,等通譯譯完後,才愛答不理地回上一兩句,原來是有意擺架子。

     &ldquo這位就是張副使吧?&rdquo衛律轉向張勝,慢條斯理地道,&ldquo聽說張大人精通胡俗,那麼想必大人也知道,在這個地方,受到尊重的是年輕、力量和勇氣,而不是輩分。

    所謂貴壯健,賤老弱;壯者食肥美,老者食其餘。

    以輩分年齒自矜,是沒有人會買賬的。

    另外,有一件事你們要明白,我們單于娶你們公主,不是因為單于喜歡為漢家子婿,而是因為貴國皇室拿得出手的女人,隻有這個輩分的。

    如果貴國太後年輕貌美,敝上也會有興趣的,我們偉大的冒頓單于當年不是向貴國的呂太後提過親嗎?敝邦倒不在乎寡婦再醮,可惜呂後年老色衰,發蒼齒堕,自知非偶,隻好婉言相謝了,否則倒是一樁門當戶對的好婚事啊。

    哈&hellip&hellip&rdquo 蘇武怒道:&ldquo住口!衛律,你、你無恥!你說出這種話來,自思對得起你的祖宗先人嗎?!&rdquo &ldquo祖宗先人?&rdquo衛律歪着頭看着蘇武,道,&ldquo呵呵,這可是我近來聽過的最有趣的話。

    足下不是平陵侯蘇建之子嗎?我還以為你很清楚呢。

    &rdquo 蘇武一愣,一時竟有些摸不着頭腦,道:&ldquo清楚什麼?&rdquo 衛律歎了口氣,道:&ldquo我父親是胡人,我祖父是胡人,我曾祖也是胡人。

    令尊做長水校尉時,我是他手下的&lsquo長水胡騎&rsquo之一。

    大人認為,我該怎麼說話,才能對得起我的祖宗先人呢?&rdquo 胡人? 他是胡人?! 這個舉國聲讨的叛國賊,原來本就是胡人?! 衛律斜睨着蘇武,眼中寫滿了嘲弄:&ldquo怎麼,沒人告訴過你?好吧,現在你知道了,所以,以後别擺出那副正人君子的臭臉來。

    記住,我從來就沒有背叛過,隻是回到了我真正的母國。

    如果一定要說背叛,隻能說我投效漢朝的那段時間是背叛!&rdquo &ldquo不管怎樣,&rdquo蘇武調整着混亂的思緒,道,&ldquo你也曾受朝廷俸祿,漢何負于你?而竟&hellip&hellip&rdquo &ldquo漢何負于我?&rdquo衛律忽然将手中的寶石匕首嚓地往一隻烤羊身上一插,慢慢向使團衆人掃視了一圈,目光中透出一股刻骨的寒意。

     &ldquo欽使大人,你怎麼知道,&rdquo衛律的聲音冷得像每一個字都是從冰窟裡蹦出來的,&ldquo那個朝廷沒有負我?!&rdquo ◇◇◇◇ 宴席結束回來,蘇武吐了。

     剛才那些匈奴貴族輪番向他敬酒,衛律一直坐在那裡斜眼看着,眼裡帶着惡意的笑容。

    他明知道,這些人是得了衛律的授意,存心灌醉他,看他的笑話,但張勝曾告訴過他,這裡的習俗是酒到必幹,否則會被視為對敬酒者的侮辱,所以,他隻能一杯接一杯喝下。

     本來他酒量還可以,但從沒經曆過這種以一敵百的陣勢,喝到後來,隻覺得舌頭都麻木了,渾身每一個毛孔都散發着濃烈的酒氣。

     躺在氈毯上,口中發苦,吐空的胃比原先更加難受,而頭腦也依然昏昏沉沉。

    看着帳中懸着的那盞發着昏黃光線的羊油燈,混亂的心緒中,不知怎麼的,他想起了一件事&mdash&mdash那衛律自己倒沒上來趁火打劫! 對了,那逆賊今天從頭到尾就沒喝過一滴酒! 他不會喝酒?還是&hellip&hellip酒裡有毒? &hellip&hellip嗐,想哪兒去了! 不能再想了,頭暈&hellip&hellip睡了吧&hellip&hellip ◇◇◇◇ &hellip&hellip四周灰蒙蒙一片,一股無形的壓力漸漸籠罩了他&hellip&hellip 怎麼又來了?! 這是什麼噩夢? 這是哪裡?! 那種無所不在的壓力擠縮得他就像一隻困在繭中的蟲子。

     太悶了! 不,他要透一口氣! 他拼命掙紮,要掙出一道呼吸的縫隙來&hellip&hellip 沒用,手腳不知何故都動不了,那力量還在無情地增大,一點一點,越來越大&hellip&hellip 他無法呼吸! 他要窒息了&hellip&hellip &ldquo啊,不!&rdquo他痛呼出聲。

     &ldquo大人,醒醒!大人,你怎麼啦?快醒醒!&rdquo 蘇武睜開雙眼,張勝焦慮的臉出現在面前。

     &ldquo大人,怎麼了?&rdquo張勝道,&ldquo被魇住了嗎?&rdquo 蘇武長出了一口氣,疲憊地點點頭:&ldquo好像是的。

    &rdquo雖然醒過來了,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