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把青》裡對比技巧的運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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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模樣,就能感覺到她的心之專,意之專。

    這樣的朱青,當然無法了解師娘的“開導”。

    然而,經曆了喪夫慘劇的朱青,增加了一把年紀的朱青,到底做到了她原以為不可能的事。

    而且做得比誰都徹底,比誰都“有說有笑”(真的,要哭也不等到現在了)。

    難怪師娘覺得“雖然我比朱青還大了一大把年紀,可是我已經找不出什麼話來可以開導她的了”。

     在南京,師娘嘗試開導朱青,教她做菜,織毛衣。

    亦曾教她玩幾張麻将牌: “這個玩意兒是萬靈藥,”我對她笑着說道,“有心事,坐上桌子,紅中白闆一混,什麼都忘了。

    ” 這些教導,當時沒生效,絲毫未能排解她思念郭轸的心情。

    但十幾年後,住在台北的朱青,居然青出于藍:她變得很會做菜請客。

    她提到“餘太太來還毛線針”,可見她也很會織毛衣了。

    但最令人注意的,每次朱青邀師娘到她家,從不提起往事,“我們見了面總是忙着搓麻将”。

    搓麻将,真個是“萬靈藥”:剛剛埋葬了小顧的朱青,對着面前堆到鼻尖的籌碼,不停地笑着,樂于自己“運氣這麼好”,而笑道:“今天我的風頭又要來。

    ”這種虛表的無謂歡樂,與心靈麻木死亡的悲慘事實,互相對比,是何等令人惋歎的諷刺!而朱青,在麻将桌上,習慣性地反複哼唱的《東山一把青》: 嗳呀嗳嗳呀, 郎呀,采花兒要趁早哪—— 固然隻是一首俗不可耐的流行歌曲,卻反映出今日朱青“得樂且樂”的人生态度,以及作者視野中台灣當前的社會情緒。

    但有一點,若非作者存心使然,則亦是對作者的一種諷刺:即這歌詞,縱使庸俗不堪,卻也不無包含作者自己“時光流逝,一去不返”的最終旨意。

     《一把青》這篇小說,是采用師娘的觀點,以第一人稱寫成的。

    師娘這一角色的主要功能,固然在于叙述朱青的故事始末,我們卻不能忽略她本身在小說情節裡的地位。

    她既是個懷有同情心的旁觀者,也是推動故事的要人之一。

    作者借她的眼睛觀看,惜她的口吻叙述,一方面傳達出第一人稱小說較易引起的親切感,另一方面卻又保持了作者自己與小說人物的距離,而不失客觀。

     師娘和朱青兩個人,也是一個很好的對比。

    首先,我們注意到,這二人的身世背景有許多相似處:兩人都是空軍太太,兩人都死了丈夫,兩人都先住南京,後住台北。

    可是,朱青前後判若兩人,而師娘,雖然也讓十幾年的歲月“灑了一頭霜”,本質上,性格上卻前後一緻,完全沒有改變。

    她自始就是一個好心腸,有人情味,有同情心的平凡女人,早就認清空軍太太必擔之風險,并學會以打麻将,織毛衣等方式來“自衛”,所以能夠不受大傷地接受命運的打擊。

    她的人情溫暖,可從她當年對郭轸、朱青的照顧,與今日帶李家女兒參加新生社遊藝會等的細節,看得出來。

    她缺乏往日朱青秉具的那種敏感,卻也沒有今日朱青所表現的那種麻木。

    以朱青比師娘,即是以“變”比“不變”,以“極端”比“中庸”。

    作者憑着前後一緻的師娘觀點,細察描繪前後大異的朱青,相對之下,效果大增。

    又因這兩人的背景遭遇原很近似,更烘托出朱青故事的悲劇性。

     最後,讓我們看看白先勇如何在全文的骨架結構上,運用對比的技巧。

    《台北人》裡的每一篇,雖然都有今昔對比的中心主題,但沒一篇像《一把青》這樣,清清楚楚地劃分為上下二節;上節叙述過去在南京的事,下節叙述現在在台北的事。

    主要由于全文結構上的這種明顯界分,使這篇小說裡今與昔之對比(個人方面,畫家方面,社會方面),特别清晰,幹脆,毫不暖昧混淆,轉彎抹角。

    也因如此,《一把青》是《台北人》諸篇中,比較容易了解的一篇。

     另一點,我也順便提一下。

    白先勇把《一把青》分為前後二節,為什麼不用“一”、“二”,而用“上”、“下”?上與下,二字相對。

    上,使人想起上山坡,步步艱難。

    下,使人想起下山坡,容易得很。

    但這可能隻是巧合,不一定是作者存心,所以玩味一下,也就不去深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