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月十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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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睜眼,凝神看去,剛好和瞥過來的目光,對射了一下。

     “啊,——怎麼我不曾看見有你?”我微笑着說。

     “我才來了一會兒。

    ”聽口氣就知道剛才在N書店門口他确已看見我,而且認出是我。

     “買了什麼好書了?”我随口問。

     “沒有買到什麼。

    ”他一面說,一面朝我身旁那空椅子看了看,似乎想坐,又不想坐。

    我看出了他這神情,就說道,“沒有事麼?坐下談談。

    ——前次是‘九一八’,今天是‘雙十’,可巧又碰到了。

    ” “對啦,今天是雙十節。

    ”他慢慢坐下,背往後一靠,兩腿伸直。

     我見他口齒很老實,不禁笑了一笑。

    可是一時間我竟想不起他的名字,我又笑了笑說:“我忘記了你的名字了,可以不可以再告訴我?” “不過我還記得你姓——”他将頭略側,似乎在思索。

     我又笑了,卻又隻不住提醒他道:“《百家姓》上第一個字。

    ——上次不也是這樣告訴你的麼?可是,你呢,第幾個字?” 他有點惶惑,望住我笑。

    我又故意開玩笑,按着《百家姓》,一句一句背出來,問“有沒有你”,……漸漸地他的那種在一個不大熟的女子面前的拘束态度,被我的爽利談吐所消解,話也就多起來了。

     我聽出了他是屬于所謂“北平流亡學生”,也跑過若幹戰地,家呢,早已音訊不通。

    我告訴他,我也幹過戰地工作,但剛一出口,我就在心裡自責道,“不這麼說,不也還有别的話麼?”……當真我很想毫無戒備地和他談話,似乎他有一股什麼力量使我不願意太“外交”。

     我覺得他說話的腔調,字音的抑揚,鑽進耳朵去怪受用似的,有時我竟隻聽得聲音,卻不辨他說什麼話。

     “你可不可以告訴我:你有沒有最要好最知心的朋友?”我忽然輕聲問了這樣一句話,——我自己也不明白為什麼想到這樣一句話,我忍不住笑了一笑。

    用手去摸臉,臉有點發燒。

     乍聽得我這一問,他也似乎呆了一下,但随即慨然說:“也不能說沒有。

    任何人都有一二知心的朋友,不過要說到有始有終,那就難言了。

    ” “那麼,K,”我掩住了口微笑,“你的是男的呢,還是女的?” “是男朋友。

    ”他沉吟地,眼光望住空中。

    “自然,思想相同,脾氣也合得來的朋友,不會隻有一二個,可是我此刻感到特别親切的一位,因為曾有一個時期,我和他患難相共!” “哦!”我沉重地松了一口氣,凝眸望住他;我的情緒起了波動。

     他的臉色嚴肅起來了,又接着說:“他和我是無話不談的。

    他曾經渾渾沌沌,什麼都不聞不問,也曾經苦悶徬徨,……他有過一個時期的戀愛生活,然而當他發覺他所愛的那個女子将要陷入可怖的環境時,他們的所謂戀愛生活也就告終了;他曾經盡心想要挽救那女的,倒不是因為她是他的愛人之故,而是因為他認定那女的是個有希望的人才,缺點和優點相比,還是優點多,隻可惜聰明反誤了她!……” “啊!可是他——”感情的激動使我說話期期艾艾了,“他——哦,你那朋友為什麼沒法挽救他的愛人?” “那恐怕為的是他那時自己也有點渾渾沌沌,——也還脆弱!他那時在中學教書,而那個女的,則擔任小學,他們的……” ‘哦!”我叫了一聲,禁不住心跳。

    這個“他”,——怎麼他也認識“他”!但是我立刻掩飾了内心的激動,勉強笑了笑問道,“他叫什麼?” 這時候,遊廊裡的電燈突然亮了,我看見K的目光炯炯地射在我臉上,他的神色,嚴肅之中帶一點悲痛。

     而且,我又“發見”,不知在什麼時候我的一隻手按在他的臂上。

     我抽回了手,又問道:“他此刻在什麼地方?” “近在咫隻,遠在天涯,”他微微一笑,對我瞥了一眼,“在這時代,誰知道誰在什麼地方!” “唉!”我不自覺地籲了一口氣。

    我俯垂了頭,我很想對他說,——“照你所說,你那朋友我也認識,而且我就是那……”但是我沒有勇氣。

     而且,也許又是我的神經過敏。

    怎麼就能斷定他就是“他”呢? 我近來有點神經衰弱,這是不能諱飾的。

     離開了C—S協會以後,我覺得我的心分裂為兩半。

    可又作怪,K的聲音老在我耳内作響,我的左手,曾經不自覺地按住了K的臂膊的,還時時像有物在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