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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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當眼睛能再度看清楚時,承熙坐在樓梯間,緊緊抱住她,布滿紅絲的眸子裡都是淚,形容狼狽但已恢複成原來的承熙,不再是方才那地獄來的複仇使者。

     她擡起無力的手輕觸他的臉:“熙,不要恨,我們最親最親,不能恨呀!” “親得就像連體嬰嗎?分割痛,不分割也痛……”他仍有哭過的哽咽:“為什麼?你盡可以去美國念書,去多久都沒有關系,為什麼要用嫁人的方式?根本沒有必要……” “我嫁人,你才會死心呀。

    ”她說:“我是一定要離開這個地方,但我也不能留下你,我怕你在原地等我。

    熙,你也必需走,娶章立珊跟著『普裕’走,那是你最好的機會呀!” “為什麼迫不及待走?我就偏愛這裡,這裡有我們的童年少年,有我們最美好的歲月,每個角落都有你,我不嫌它髒、亂、貧、賤,它是我們的家。

    ”他說。

     她搖搖頭,慢慢的,用僅餘的力氣說:“我來講個故事。

    ” 然後她以緣盡交代前生的口吻,訴說十五歲在内巷找他不著頭痛初犯,考托福申請學校又放棄的種種……最後提及她那最秘密的身世。

     承熙并沒有訝異,涵娟自幼行事想法總與衆不同,有個離奇的身世也不意外。

    他早就知道自己不是王子,她才是那個谪世的公主,既不能幫助她,就必需放開她,将她讓給另一個有能力的男人,不是嗎? 他開始錐心地體會到,涵娟想将他推給章立珊的那種煎熬感覺了…… 靠牆而坐,承熙緩緩問起彭憲征,表面如父兄的關懷,内裡卻如一把刀,一條痕又一條痕,有人生命的追求就是如此,細細地在心版上刺鑿刻镂。

     問題是,要如何挨住那慘嚎的痛和不斷滲出的血呢? fmxfmxfmxfmxfmxfmxfmx 缺了一角的月娘漫照在果園裡。

    瑩白的光靜悄悄的,穿過樹梢,籠罩在山腰的上晤,一脈斜輝入牖,輕觸到牆角剝落的紅磚時,竟像血。

     流不完的血。

     承熙坐在一屋子的煙白中,新煙仍不斷由胡渣恣生的嘴裡吐出來。

    十年悲喜交纏的愛人,選擇嫁給别人,他還得深深祝福,是哪一種淩遲呢? 他将吸半截的香煙拿直,小小的火紅明滅著,瞄著一團土黃丢過去,土黃卻一動也不動。

    是來福,已很老很老的來福,走失幾次,重病幾次,現在到山上等死。

     “你真的不痛嗎?”狗的長毛有些黑焦,他伸手取回煙說:“看你是不想活了,不如我們到後山挖個洞一起埋進去,或者找一列快速火車撞上去,你覺得哪一種比較好呢?” 來福右耳歪一下。

     “還記得你第一次看見她嗎?她送來作業和太妃糖,怕你怕得要命,樣子實在好可愛……”一波痛又來,他大大吐一口煙:“誰相信她會這麼做呢?她不隻是愛人,還是靈魂生命……聽不懂是不是?沒關系,我幾乎懷疑把我第一張天使卡片丢到花圃踩的是她,不是李蕾,盡管她否認說不記得了。

    ” 在那一夜新公寓的痛苦談話後,他們又碰過幾次面,有時曼玲也在場,總是争執、辯論和眼淚,涵娟一次比一次強硬,承熙一次比一次絕望。

    直到親眼見彭憲征來接她的豪華轎車,才真正感到十年愛情已揚灰,不值一彈。

     來福左耳微豎,門被推開,玉雪探個頭說:“你真不和我們到鎮上聽歌仔戲嗎?” 他沒有反應。

     “你到底要怎麼樣嘛?把涵娟抓起來打一頓罵一頓才甘願嗎?若這有效,我馬上叫你姨丈去辦。

    ”玉雪手用力揮煙,咳著說。

     “你别開玩笑了。

    ”承熙說。

     “不是我開玩笑,是你拿生命、事業和男人尊嚴開玩笑。

    ”玉雪說:“我們也勸你勸到口幹了。

    不是我說話直,涵娟那女孩以前就無情無義一次,她要當有錢人太太,我們又能如何?有骨氣,你就拼一點,又不是沒有才華的人。

    轉個腦筋想,沒有她,你的眼睛放亮,才發現天底下多的是比她更好的女人哩。

    ” “阿姨,你去聽戲吧!”他不耐煩說。

     這時承英來催人,玉雪忙交代:“今晚非去捧生意場不可。

    你一定要看緊你大哥,别讓他喝酒,還有……小心農藥。

    ” 農藥?哈!那更是一大笑話。

    随著涵娟婚期的接近,他幾乎不能忍受台北的空氣,内巷中段不敢回,班無心上,遞了假條,也不說理由就躲到山裡,要被解雇也不在乎。

    他甚至想離開“普裕”,因為那是涵娟要的,他拒絕照她的路走。

     若沒有她,他今天或許是個安分知足的工人,找個單純的女人過一輩子,也不會遭此生死不得的酷刑。

    于是他懲罰式地麻痹自己,白天在果園拚命墾山伐木,夜裡就和姨丈喝個爛醉,隻求一覺到天明。

     有一次,不知怎地陰錯陽差,米酒瓶裡混了一罐農藥,他千萬保證沒有喝農藥之心,但衆人驚慌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