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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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不該喜歡上他呀……感情的事誰又能控制?喜歡承熙是如此天生自然,就像呼吸一樣,你能不呼吸嗎? 那你就要為他留在中段内巷,在髒亂無望的貧民區,背著累贅的一大家子,永遠當可憐悲哀的小涵娟嗎?……另一個聲音靜默了,像仿錯事的小孩躲在暗處。

     靜,連蟬也不叫了,風也不吹了,可怕的靜。

     她猛轉頭,看見一隻枯瘦如柴的野狗,狺狺地瞪著她,眼露兇殘之光。

     若是平日,涵娟會有懼意,但此刻内心充滿烈火般的憤怒,她歇斯底裡大叫: “連你也要欺負我嗎?連你也要擋我的路嗎?你要咬死我啃碎我吸幹我嗎?這該死的畜生!渾蛋!走開!走開!走開……” 這還不夠,她激動地脫下右腳的白鞋,狠狠地朝它丢過去,它一驚竟夾著尾巴逃走了。

     她身體晃得像一條狂浪中的船,頭昏脹地仿佛飄流在暖洋中,暖洋深處是濃稠的黑暗,黑得找不到自己,天地不存在了,痛苦也不存在了。

    她很想閉上眼睛,把世界都遺忘掉呀。

     但……總有針般細微的意識要她張開眼,強迫她盯住那丢出去的白鞋子。

     不能瘋,她不能瘋,甚至不能頭痛嘔吐不能病,多年來一直堅強完美,不能因内部的絲絲崩裂而解體,她縫得好的,一塊一塊地縫,縫到魂回來…… 小心翼翼的,困難重重的,她移動到白鞋旁,危顫顫地将右腳準确放進去。

     然後……然後蟬又恢複鳴叫,風又焚焚吹送,她終于又清醒地感覺到自己,那個一向冷靜克制的伍涵娟。

     繞過一座公園回到大馬路,她毫不敢懈怠地找返家的公車,害怕迷失的記憶。

     “涵娟……”有人在煙塵滾滾中喊她。

     是承熙!他違規行駛,不管喇叭及叫罵聲,将摩托車停在路旁,向她跑來。

     她的承熙呀,有著粗粗的濃眉和深邃的眼睛,依舊是她見過最俊朗最有氣魄的男孩;他多情的瞳孔裡映著她,僅有她,就仿佛是他的靈魂。

     “你怎麼在這裡?不是去郊區開會了嗎?”她盡量正常問,卻很虛弱。

     他沒有回答她,隻用手碰碰她的臉說:“你哭了,而且哭得很傷心。

    ” “好朋友道别怎會不難過呢?女孩子本來也比較愛哭。

    ”她避開他的手。

     “不隻如此吧,你其實很想跟趙明玢去,對不對?都是因為我,我耽誤了你,你心裡一定很怨我。

    ”他濃眉緊皺,憂郁成一片森林。

     若是從前,涵娟會說出許多撫慰的話,但今天太累了,她無心再承受别人的痛苦,連至愛的承熙都不行,因此不想開口,表情也淡到有些呆滞。

     所有隐藏的問題,并不因拖延或視而不見而消失。

    從涵娟上高中大學以來,他一直明白她的夢想,服兵役期間她盡心照顧葉家,服完役又專注彼此的工作,他假裝一切平靜無波,其實隻是不敢面對而已。

     他牽著她的手走到最近的公園椅坐下,聲音沙啞地說:“娟,我一個堂堂男子,照理說是拿得起放得下。

    我應該讓你出國留學,隔個太平洋,幾年後你若還想回來,而我們還有緣,或許還能在一起;若是你一去不回,我……我也該認了……” 她愣愣看著他,相知多年,可清楚感受到這番話在他心上積沉已久,要說出來像掘心一樣,愈深愈痛。

    她等著,等著…… “但……我真的認不了,我甚至沒有信心能撐過失去你的歲月!”承熙果然掘到受不住而爆發出來:“娟,你老說我是五班班長,最具有堅強氣魄,最能擔重責大任,于是我努力做著,做到人人滿意人人誇贊。

    但我心裡從來沒有怨恨軟弱過嗎?有的,當然有的!我恨自己的家貧,恨累贅的親人,恨必需負起的種種責任,但我依然盡著長子長兄的本份,不曾逃離。

    為什麼?因為你呀……因為有你在,我才能一步步走下去而不被擊敗;若失去你,等于失去唯一的依靠力量,我就完了垮了……所以,我不敢冒一點點險,隻能當懦夫,自私地求你留下……” 如果語言是血,他早已鮮血淋漓。

     她哭了,淚濕了面頰,但不像傷心或感動,類似一種疲憊吧,控制太久以至麻木後的崩散。

    她哪裡不了解他的心思呢?正因為如此,這兩年來她已不提夢想,隻默默做著愛情國度裡最忠順的子民,不是嗎? “看你激動成這樣,放心,你不會失去我的。

    ”她用自己擦淚的手帕拭他的汗水說:“該肚子餓了吧?都過中午了。

    ” 承熙抓著她的手,縱有千言萬語,最後也隻說:“我們好好吃一頓吧,難得兩個人都請假,該慶祝一下。

    ” 慶祝?慶祝什麼呢?涵娟恍惚地和他坐上摩托車,手抱住他的腰。

    突然,一架飛機橫空而過,因為離機場尚近,看來特别龐大,白色的機翼閃著令人目盲的光。

    她閉上眼睛,将臉埋在他寬實的後背,假裝沉睡,最好睡到忘記四周的一切。

     這個夏天終将過去的。

    她二十二歲的夏天,然後趙明玢、李蕾和外省婆女兒都會愈來愈遠,愈來愈淡,直到完全由她生命中消失為止。

     fmxfmxfmxfmxfmxfmxfmx 明玢由美國來信。

    半年了她依然不死心,盡管課業打工忙碌,仍抽空寫信,講遍了黃金國度的新奇與美麗,故意來誘惑人的。

     涵娟每每看了,總有個失眠夜,心思反覆,卻也從來不回信。

     靜靜的寒冬中,笃笃傳來敲門聲,有人叫著:“伍姐姐,快開門!” 全家都驚醒了,是承熙的二妹承蘭,十四歲的女孩臉色蒼白又全身哆嗦地說母親心髒病發作的事。

     承熙去南部出差,涵娟自然接手說:“送永恩醫院了沒?” 承蘭搖頭,說出另一家更大的醫院,表示情況的危急,果然她又接下去: “醫生說我媽要動手術,要什麼保證金,二哥叫我來找伍姐姐……” “聯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