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七章 醋海翻騰兄弟發瘋 油嘴滑舌莫言遭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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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月光下的杏樹和斑駁的杏花制造出令人目眩的光芒。

    西門金龍的突然死亡也許是這小子有生以來最先發現的、最值得向人們傳播的大事。

    他不屑于對着杏樹訴說。

    他邊跑邊嚎,中途還因為踩在一堆豬屎上摔了個嘴啃泥。

    我尾随着他。

    相對于他笨拙的步伐,我就是一個練過草上飛的武俠高手。

     屋子裡的人聞聲而出,月光使他們顯得面色青黃。

    屋子裡沒有解放的嚎叫之聲,說明他已經被藥物麻翻。

    寶鳳用一塊酒精浸過的棉球按着腮幫子,那是被适才炸裂的燈泡碎片割出的傷口。

    這傷口痊愈後,留下了一個隐約可見的淺淺的白疤痕,記錄着這個混亂不堪的夜晚。

     人們跟随着莫言,有的跌跌撞撞,有的歪歪斜斜,有的慌慌張張,總之是一團混亂地往機房這邊跑來。

    莫言在頭前引路,一邊跑,一邊歪着身子對身後的人誇張地、炫耀地描述着他看到的情景。

    我感覺到了,無論是西門金龍的親屬,還是與西門金龍沒有血緣關系的人,都對這貧嘴碎舌的小子感到了厭惡。

    閉上你的臭嘴吧!我往前疾馳幾步,隐身在一棵樹後,用嘴巴從泥土中拱出一塊瓦片——因太大咬成兩半——用右前爪的趾縫夾起來,後腿用力,站起做人立狀,然後觑着莫言那張明晃晃的仿佛刷了一層桐油的臉瞄了個親切,随即身體前仆,使前蹄獲得慣性,順勢把瓦片擲出。

    但我忘記了計算提前量,我擲出的瓦片沒有打中莫言的臉,卻正中了迎春的額頭。

     正應了兩句俗語:“屋漏偏遇連陰天”,“黃鼠狼單咬病鴨子”。

    瓦片與迎春的臉撞擊時發出的聲音令我心頭一懔,古舊的記憶被瞬間激活:迎春啊,我的賢妻!今天晚上,你是天底下最不幸的人。

    兩個兒子,一個瘋了,一個死了,女兒臉上也受了傷,而你又受到了我狠命一擊! 我痛苦至極,發出一聲長長的号叫。

    我把嘴紮到地上,悔恨交加使我把那塊沒及投出的瓦片咬得粉碎。

    我看到,就像電影裡慣用的高速攝影拍攝出的畫面一樣,迎春嘴裡發出的慘叫像一條銀蛇在月光中飛舞,而迎春的身體卻像一團人形的棉絮一樣往後倒去。

    你們不要以為俺是一頭豬就不懂得什麼叫高速攝影,呸,這年頭,誰還不能當個導演呢!配上一個濾光鏡,高速攝影,推,拉,全景,特寫,天地變化,那瓦片與迎春的額頭碰撞的瞬問破裂成數片,飛向不同的方向,血珠子随後飛起。

    搖,展示衆人張大的嘴巴和驚愕的目光……迎春躺在地上。

    娘啊!這是西門寶鳳的喊叫。

    她顧不上自己臉上的傷口,壓扁的棉球落在地上。

    她跪在迎春身側,藥箱子摔到一邊。

    她用右胳膊攬住迎春的脖子,看着迎春額頭上傷口,娘啊,你這是怎麼啦……是誰幹的?洪泰嶽怒吼着,朝瓦片飛來的方向撲過來。

    我沒有躲閃,盡管我可以轉瞬之間消逝得無影無蹤。

    這事我辦得笨拙,盡管是好心辦了壞事,但我也甘願受懲罰。

    盡管是洪泰嶽先起意搜捕暗中扔瓦片傷人的壞蛋,但最先跑到杏樹後邊發現我的卻并不是他。

    他已經老了,骨節生了鏽,失去了敏捷和靈活。

    最先蹿到樹後發現了我的依然是那讨厭的莫言,他那野貓一樣靈活的身體和他那幾近病态的好奇心配合得無比默契。

    是它幹的!他驚喜地對身後蜂擁而至的人們宣告着他的發現。

    我僵硬地坐着,喉嚨裡發出低沉的嗚噜,表示着我的悔恨之意,準備接受人們的懲罰。

    我看到衆人那些被月光照亮的臉上都浮現出困惑的表情。

    我敢肯定是它幹的!莫言對衆人說,我親眼看到過它用爪子夾着一根樹枝在地上寫字呢!洪泰嶽重重地拍了一下莫言的肩膀,嘲諷地說: “爺們兒,你看沒看到過它用爪子夾着小刀,給你爹刻了一枚圖章,刻的還是梅花篆字?” 莫言不識好歹,還想饒舌辯解,孫家老三狗仗人勢地撲上來,擰着他的耳朵,用膝蓋頂着他的屁股,把他擒到了一邊,低聲對他說: “夥計,閉上你那張烏鴉嘴吧!” “怎麼會讓公豬跑出來呢?”洪泰嶽不滿地呵斥着,“誰負責飼養公豬?責任心太差,應該扣工分!” 西門白氏颠着小腳,扭秧歌似的從鋪滿月光的小道上跑來。

    道上的杏花瓣被她的小腳踢起來,宛如輕薄的雪片。

    沉澱在意識深處的記憶猶如水底的泥沙,渾濁翻騰;我感到自己的心,一陣陣揪痛。

     “把豬趕到圈裡去!太不像話了!太不像話了!”洪泰嶽吼叫着,重濁地咳嗽着,向那發電機房走去。

     我想是對兒子的牽挂使昏暈的迎春迅速清醒過來。

    她掙紮着要站起來。

    “我的娘啊……”寶鳳喊叫着,一手攬着迎春的脖頸,一手打開藥箱。

    黃家的互助心領神會地、神色冷漠地用鑷子夾了一塊酒精棉球遞給她。

    “我的金龍啊……”迎春一胳膊把寶鳳撥開,手按了一下地,從地下長起來,動作兇猛,身體搖晃,顯然是頭暈,她哭喊着金龍,一溜歪斜地奔向機房。

     第一個沖進發電機房的,不是洪泰嶽,也不是迎春,而是黃家的互助。

    第二個跑進發電機房的,依然不是洪泰嶽和迎春,而是莫言。

    雖然他被孫家的老三擒到一邊受了些皮肉之苦,雖然他被洪泰嶽冷嘲熱諷,但他渾然不覺似的、從孫老三鐵鉗般的手指下掙脫之後,便一溜煙兒似的蹿進了機房。

    黃互助後腳剛進屋,他前腳便跨進了門檻。

    我知道那天晚上其實最受委屈的是合作,而處境最尴尬的是互助。

    她與金龍在那棵歪脖子老杏樹上行浪漫之事,引發了解放的癫狂。

    在繁花如錦的樹冠裡做愛,本來是富有想象力的大美之事,但因為莫言這個讨厭鬼給攪得一塌湖塗。

    這人在高密東北鄉實在是劣迹斑斑,人見人厭,但他卻以為自己是人見人愛的好孩子呢!人闖人被月光照徹的機房,猶如青蛙跳入甯靜明亮的池塘,一聲響亮,激起了瓊屑碎玉。

    黃互助一見躺在月光中、額頭有血的金龍,情從心發,悲從中來,一時也就顧不上羞澀和矜持,宛如一匹護崽的母豹子,撲到金龍的身上…… “他喝了兩瓶景芝白幹,”莫言指點着地上的酒瓶子碎片說,“然後把柴油機油門按到最大,‘啪’,燈泡爆炸了。

    ”在濃重的酒氣和柴油氣味中,莫言連說帶比畫,其狀滑稽,像個手舞足蹈的小醜。

    “把他弄出去!”洪泰嶽吼道,嗓子有破鑼音。

    孫豹抹着他的脖子,使他幾乎腳不點地出了機房。

    他還在解說,仿佛不把他看到的情景說出來就會憋死一樣。

    你們說,人傑地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