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五章 現場會高官發宏論 杏樹梢奇豬炫異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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實也就是把這些東西轉化成精美的豬肉,為人民群衆提供了營養,為帝修反掘下了墳墓……” 我懸卧在杏樹權上,小風從我的肚皮下飕飕刮過。

    一群膽大包天的麻雀降落到我的頭上,用堅硬的小嘴,啄食着我大口吞食時進濺到耳朵上的飼料。

    它們的小嘴啄食時觸及到我血管密布、神經豐富因之格外敏感的耳朵,麻酥酥的,略微有些痛,仿佛在接受耳針療法,感覺很舒服,一陣濃重的困意襲來,眼皮像用糖漿粘住了。

    我知道金龍這小子希望我在樹權上酣然大睡,我睡着了就可以由他那張能把死豬說活了的油嘴胡說八道,但我不想睡覺,在人類漫長的曆史上,為豬召開的盛會,這大概是第一次,今後會不會再有也很難說,我如果在這樣的曆史盛會召開之際睡過去,那将是三千年的遺憾。

    作為一頭養尊處優的豬,如果想睡覺,今後有的是機會,但眼下我不能睡。

    我晃動耳朵,使它們與我的臉頰相拍,發出啪啪的響聲,我這樣一說,衆人都會明白我的耳朵是那種典型的豬耳朵,而不是沂蒙山豬們那種聳立在頭頂的狗耳朵,當然,現在有許多都市狗的耳朵也像兩隻破襪子一樣耷拉着,現代人閑得無聊,把許多根本不相幹的動物弄到一起雜交,弄出了一些莫名其妙的怪物,這是對上帝的公然亵渎,總有一天他們要接受上帝的懲罰。

    我抖動耳朵驅趕走麻雀,伸爪從樹枝上摘下一片紅得如血的杏葉,放到嘴裡嚼着。

    苦澀的杏葉,作用猶如煙草,使我困意頓消,于是我就耳聰目明地、居高臨下地觀察、聆聽着現場會的全景全聲,将一切錄入我的腦海,勝過當今性能最佳的機器,因為那機器隻能記錄下聲音和圖像,但我除了記錄下聲音和圖像之外,還記下了氣味以及我的心理感受。

     你不要與我争論,你的腦子,被龐虎的小女兒給弄亂了,你現在雖然隻有五十歲出頭,但目光呆滞,反應遲鈍,顯然是老年癡呆症的前兆,因此你不要固執己見,與我進行無謂的争辯。

    我可以負責任地對你說,“大養其豬”現場會在西門屯召開時,西門屯還沒有通電,是的,正如你所說,那時候屯前的田野也确實有人在栽埋水泥電線杆,但那是通往國營農場的高壓線路,那時國營農場劃歸濟南軍區,番号是生産建設兵團獨立營,營連幹部是現役軍人,其餘的全是青島和濟南下放來的知識青年,這樣的單位,當然需要電,而我們西門屯通電,是十年之後的事。

    也就是說,“大養其豬”現場會召開期間,每到夜晚,西門屯大隊除了豬場之外,完全是一團漆黑。

     是的,我前邊說過,我的豬舍裡安裝了一隻一百瓦的燈泡,我還學會了用蹄爪開燈關燈,但那是我們杏園豬場自己發的電。

    按照當時說法,那叫“自磨電”,用一台十二馬力的柴油機,帶動一台電動機,就把電磨出來了。

    這是西門金龍的發明。

    此事你若不信,可去問莫言,他當時曾異想天開,做了一件著名的壞事,這事兒我馬上就會講到。

     會場舞台兩側的兩根立柱上,懸挂着兩個巨大的喇叭,将西門金龍的講話放大了起碼有五百倍,我猜想整個高密東北鄉都能聽到這小子吹牛皮的聲音。

    舞台的後側是主席台,六張從小學校搬來的課桌拼成一張長桌,上邊蒙着紅布。

    桌後六條也是從小學校搬來的長凳,凳上坐着身穿藍色或者灰色制服的縣、社官員,從左邊數第五個人身穿一套洗得發了白的軍裝,此人是剛從部隊轉業回來的一個團級幹部,是縣革委會生産領導小組負責人。

    右邊數第一人,是西門屯大隊支部書記洪泰嶽,他新刮了胡子,新理了發,為了掩蓋秃頂,戴一頂灰色仿軍帽。

    他的臉紅光閃閃,仿佛一隻暗夜中的油紙燈籠。

    我猜想他正做着升官美夢,大寨人陳永貴就是他夢中的榜樣,如果國務院成立一個“大養其豬”指揮部,沒準會調他去擔任副總指揮。

    那些官員們有胖有瘦,他們的臉都向着東方,正對着紅日,因此一個個紅光滿面,眯着眼睛。

    其中一個黑胖子戴着一副那年頭比較少見的墨鏡,嘴裡叼着一支香煙,看樣子像個強盜頭子。

    西門金龍是坐在舞台前部那張同樣蒙着一塊紅布的桌子後邊講話,桌子上擺着一個用紅綢包裹着的麥克風,那年頭這玩意兒屬于高科技,令人望之生畏,那個生性好奇的莫言曾利用一個機會蹿上舞台對着麥克風學了兩聲狗叫,于是狗叫聲從喇叭裡擴散出來震蕩了杏園并擴展到無邊的原野,這效果的确令人醒脾神往。

    莫言這小子在一篇散文裡描寫過這件事。

    也就是說,“大養其豬”現場會上,催動喇叭和麥克風的電流,不是來自國家的高壓電線,而是來自我們杏園豬場的柴油機拉着的那台發電機。

    那條長五米、寬二十厘米的環形膠皮帶,把柴油機和發電機連接在一起,柴油機轉動,發電機就跟着轉動,電流也就源源不斷産生出來。

    這事物的确神奇無比,别說屯裡那些智力低下的人感到驚奇,就連我這樣一頭智力非凡的豬,也感到大惑不解。

    是啊,這看不見的電流,到底是什麼玩意兒?它到底是怎樣産生,又是怎樣消逝的?劈柴燃燒之後,還會留下灰燼;食物消化之後,還會留下糞便;電呢?電變成了什麼?說到此處,我就想起了西門金龍在杏園豬場東南角那兩問緊靠着一棵大杏樹、用紅色磚頭壘起的機房裡安裝機器的情形,他白天努力工作,晚上還挑燈夜戰,因為此事太多玄妙,吸引了諸多好奇的村民,我前邊所提到的那些人物差不多都在現場,讨厭鬼莫言總是擠在最前邊,不但看,而且還多嘴多舌,引起金龍的反感,有好幾次,黃瞳擰着他的耳朵把他拖出室外,但用不了半個小時,他又擠到了最前邊,頭往前探着,口水幾乎滴落到西門金龍沾滿機油的手背上。

     我是不敢擠進屋去看熱鬧的,也無法攀上這棵大杏樹,因為這棵狗娘養的杏樹主幹高約兩米而且光滑,而它的所有枝權又都如大西北的白楊樹那樣攏着上長,猶如火炬形狀。

    但天可憐我,在這房屋的後邊有一個巨大的墳墓,墓裡埋葬着一頭舍身救兒童的義犬,義犬色黑,雄性,它跳進波濤滾滾的運糧河裡救上了一位落水女童,自己卻力竭身亡。

     我站在黑狗墳頭,正對着機房的窗口,因是匆匆建起的房子,尚未安裝窗子,因此我可以将室内的情景一覽無餘。

    室内汽燈雪亮,室外一團漆黑,就像當時流行的階級鬥争話語:敵人在明處,我們在暗處。

    想怎麼看就怎麼看,隻有我看他們,但他們看不到我。

    我看到金龍時而翻着那本油污的機械手冊,時而皺着眉頭用鉛筆在一張舊報紙的空白處計算。

    洪泰嶽抽出香煙點燃,抽了一口,然後插到金龍嘴裡。

    洪書記尊重知識,尊重人才,是那個年代少有的明白幹部。

    還有黃家姐妹,不時用小手絹為金龍擦汗。

    我看到黃合作為金龍擦汗時你無動于衷,但隻要黃互助為金龍擦汗你就滿臉醋意。

    你是一個不自量力的家夥,也是個敢想敢幹的家夥,後來的事實證明,你臉上的藍痣不但沒有影響你勾引婦女,甚至成了你勾引婦女的通行證。

    九十年代後期縣城裡的民謠是這樣唱的: 别看鬼臉半邊藍,情人眼裡賽天仙。

     老婆孩子全不要,縣長私奔下長安。

     我提到這話頭沒有嘲諷你的意思,我是敬重你哩。

    一個堂堂的副縣長,竟然敢不辭而别與情人私奔,靠打工賣苦力過活,你是天下獨一份兒! 閑話少說,機器安裝完畢,試發電成功。

    金龍在西門屯實際上成了第二号實權人物。

    盡管你對這個同母異父的哥哥成見很深,但還是跟着他沾了光,如果沒有他,你能當上飼養班班長?如果沒有他,你能撈到第二年秋天去棉花加工廠當合同制工人的機會?如果沒有在棉花加工廠當合同制工人的機遇,能有你後來的官運?你落到今天這地步,不能怨别人,隻能怨自己,隻能怨你自己做不了自己雞巴的主。

    嗨,我說這些話幹啥呢?這些話讓莫言寫到他的小說裡好了。

     大會按程序往下進行,一切都很順利,金龍介紹完先進經驗後,由縣生産指揮部那個穿舊軍裝的官員作總結發言。

    這人雄赳赳走到前台,站着講話,沒有講稿,即席發揮,才華橫溢,氣度非凡。

    一個秘書模樣的人弓着腰從後台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