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 藍解放叛爹入社 西門牛殺身成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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要不惜一切代價,動用一切手段把牛弄起來以證明自己的意志,捍衛他的尊嚴。

    這真是不是冤家不聚頭,真是倔的碰上了更倔的。

    我哥他,把蒙古蛇尾母牛牽到西門牛前邊,把連接着西門牛新紮銅鼻環的缰繩拴在了蒙古母牛套索後邊的橫棍上。

    老天爺哪,我哥是要用一牛之力,牽拉西門牛的鼻子啊。

    誰都知道,牛鼻子是牛身上最脆弱的地方,牛之所以能夠被人役使,就是因為鼻子上被鑽了孔拴了環。

    無論多麼蠻橫的牛,一旦被控制了鼻子,頃刻間就會變得服服帖帖。

    西門牛,你趕快起來吧,你已經忍受了一般牛無法忍受的痛苦,現在起來,也不會辱沒你的英名啊,但是你不起來,我知道你不會起來的,如果你起來了,你就不是西門牛了。

     我哥對着那頭渾身顫抖的蒙古蛇尾母牛的屁股猛擂了一拳,那母牛,腰杆子扭動着往前蹿去。

    繩套被抻緊,那鼻環自然被抻緊,你的鼻子,嗚呼,西門牛啊!金龍,你這個傷天害理的魔鬼,放了我的牛吧!我掙紮着,但那些抓住我的人仿佛成了冰涼的石頭人。

    西門牛的鼻子被拉得長長的,猶如一塊灰白的膠皮。

    我的滋潤的、猶如淡紫色苜蓿花瓣的西門牛之鼻啊,眼見着就要被撕裂了。

    蒙古蛇尾母牛啊,你退縮啊,你反抗啊,你難道不知道卧在地上的西門牛是你親生的兒子嗎?你不要助金龍做惡啊,你抗暴吧,将你的生着兩隻鋒利罩角的頭歪一下,就可以頂在金龍的胸脯上,就可以中止這場暴行啊!但是那蒙古蛇尾母牛,這個無心肝的畜生,在金龍的打擊下,使出全身的力氣往前沖。

    西門牛的頭被迫昂起來,但它的身體依然不動,我看到它的兩條前腿似乎要屈起了,但那是我的錯覺,你沒有要站起來的意思。

    你的鼻孔裡發出嬰兒啼哭般的聲音,這聲音令我心肝欲裂,嗚呼,西門牛。

    然後,西門牛的鼻子,伴随着一聲脆響,從中間豁開。

    昂起的牛頭,沉重地砸在地上。

    蒙古蛇尾母牛前腿撲地跌倒,但它随即就爬了起來。

     西門金龍,你就此罷休吧。

    但是他不罷休。

    他已經徹底瘋了。

    他像一匹受了傷的狼一樣哀嚎着,跑到溝邊,扛來了幾捆玉米稭稈,架在了牛的屁股後邊,這個惡徒,他想燒牛嗎?是的,他想燒牛。

    他點着了火,白煙升起,散發出一股清香,這是燃燒玉米稭稈特有的香氣。

    人們都屏住了呼吸,都瞪大了眼睛,但沒人上前制止這暴烈的行為。

    嗚呼,西門牛。

    嗚呼,甯願被燒死也不站起來為人民公社拉犁的西門牛。

    我看到,我爹扔掉了镢頭,趴在地上,雙手深深地插進泥土,臉也紮在了泥土裡,渾身抖着,猶如瘧疾發作。

    我知道我爹與牛忍受着同樣的酷刑。

     牛的皮肉被燒焦了,臭氣發散,令人作嘔,但沒人嘔。

    西門牛,你的嘴巴拱到土裡,你的脊梁骨如同一條頭被釘住的蛇,擰着,發出啪啪的聲響。

    套在牛身上的套繩被燒斷,這是集體财産,不能損壞,一個人跑上去,把槐木制成的鎖頭從牛肩上解下來扔到一旁,跳着腳踩滅了繩索上的火。

    火焰漸漸熄滅,白煙還在缭繞,臭氣彌漫四野,連天空中的鳥兒都逃避到遠處。

    嗚呼,西門牛,你的後半截,已經被燒得慘不忍睹了。

     “我要燒死你……”金龍嗷叫着,又往玉米稭垛那邊跑去,依然沒人攔截他,人們存心要金龍把孽做大,連覺悟很高、一向教導人們要愛護集體财産的洪泰嶽也冷眼旁觀,其實,入了社的西門牛也是集體财産啊,牛是大家畜,是重要的生産資料啊,屠殺耕牛是嚴重的罪行啊,人們,為什麼忍着這罪行發生而不制止呢? 金龍又拖着幾捆玉米稭稈跌跌撞撞跑過來,我這重山哥哥,已經半瘋了。

    金龍,金龍,如果你知道牛是你爹轉世你作何感想呢?西門牛,西門牛,親生兒子用這樣殘暴的方式對待你你作何感想?嗨,茫茫人世,積累了多少恩怨情仇。

    但就在這時候,令人震驚的事情發生了,西門牛,你抖抖顫顫地站立起來,你肩上沒有套索、鼻孔裡沒有銅環、脖子上沒有繩索,你作為一頭完全擺脫了人類奴役羁絆的自由之牛站立起來。

    你艱難地往前走,四肢軟弱,支撐不住身體,你的身體搖搖晃晃,你的被撕裂的鼻子滴着藍色的血、黑色的血彙集到你的肚皮上,像凝滞的焦油一樣滴到地上。

    總之你體無完膚,一條體無完膚的牛能夠站起來行走是個奇迹,是一種偉大的信念支撐着你,是精神在行走,是理念在行走。

    看熱鬧的群衆都睜大了眼睛,張大了嘴巴,沒有聲音,雲雀的一串尖叫,在雲端裡,是那樣的凄楚、悲涼。

    牛,一步步地向我爹走去。

    牛走出了人民公社的土地,走進全中國唯一的單幹戶藍臉那一畝六分地裡,然後,像一堵牆壁,沉重地倒下了。

     西門牛死在我爹的土地上,它的表現,令在文化大革命的浪潮中暈頭轉向的人們清醒了許多。

    西門牛啊,你的事迹,成了傳奇,成了神話。

    你死之後,曾有幾個人,想把你的肉吃掉,但當他們拿着刀子趕來時,看到我爹雙眼流出的血淚和他滿嘴的泥土。

    便悄悄地溜走了。

     我爹把你埋在了他的土地中央,堆起一個巨大的墳頭,這就是如今成為高密東北鄉一景的“義牛之冢”。

     作為一頭牛,你很可能流芳百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