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 藍解放叛爹入社 西門牛殺身成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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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枚巨大的陶瓷像章,挂鈎脫落,掉進茅坑當中。

    我哥怔了。

    楊七愣了。

    等我哥清醒過來慌忙想跳下茅坑撈像章時,楊七也清醒了。

    他一把揪住我哥胸前的衣服,大聲嚷叫着: “抓反革命啊!抓現行反革命啊!” 我哥與村裡那些地、富、反、壞和走資派洪泰嶽等人一起,成了勞動管制對象。

     我人社後,被安排在大隊飼養棚喂牲口。

    原來的飼養員方六大爺和刑滿釋放分子胡賓,成了我的師傅。

    飼養棚裡集中飼養着全大隊的牲畜,有黑色的瞎馬一匹,原是軍馬,瞎眼後退役,屁股上的烙印可以證明它的軍馬身份。

    有灰騾子一頭,性情暴躁,喜歡咬人,與它打交道,必須時刻提防。

    這一馬一騾,專門拉屯裡那輛膠皮轱辘大車。

    剩下的全是牛,共有二十八頭。

    我家的牛因為初來乍到,沒有槽位,隻好在馬槽與牛槽之間,臨時為它支起半片汽油桶權充槽子。

     當了飼養員,我把鋪蓋從家裡搬到飼養棚那鋪大炕上。

    我終于離開了這個讓我愛恨交加的大院子。

    我搬到飼養棚去睡,也是為爹騰地方。

    自從我宣布入社之後,爹就一個人睡在牛棚裡。

    牛棚雖好,畢竟是牛棚,房屋再破,畢竟是房屋。

    我對爹說,您搬回屋裡去睡吧。

    我還說,您放心,我會照顧好那頭牛。

     飼養棚裡有大量的碎草,那鋪炕,被燒得像烙餅的鏊子一樣滾燙。

    方六大爺的五個兒子,跟着他在大炕上睡。

    方家貧寒,沒有被子,五個兒子,赤條條五根肉棍,滿炕打滾兒。

    天明的時候,我的被窩裡,竟然鑽進了兩個光腚孩子。

     炕太熱,燙得皮肉生痛,我翻來覆去,狀如烙餅。

    月亮從破窗戶照進來,照着滿炕的光腚小子,他們也打滾,但他們在打滾中鼾聲如雷。

    方六大爺的鼾聲古怪,猶如一台雞毛磨秃的風箱,發出幹澀枯燥的聲音。

    胡賓睡在大炕盡頭,他緊緊地卷着一個被筒兒,防止方家小子們侵入。

    這人古怪,連睡覺時都戴着風鏡,月亮照在他臉上時,賊光閃閃,猶如毒蛇。

     半夜時,馬和騾子不停地彈蹄子,噴響鼻,騾子項下的銅鈴發出清脆的聲響。

    方六大爺的鼾聲停止,一個滾爬起來,順便拍了拍我的腦袋,大聲說: “起來,喂牲口!” 這是第三次添加草料,馬不得夜草不肥,牛不得夜草不壯。

    我跟随着方六大爺披衣下炕,看着他點亮燈盞,跟着他進入牲口棚深處。

    騾子和馬興奮地搖頭晃腦,卧在欄裡的牛,也一個個地站起來。

     方六大爺為我示範。

    其實根本用不着他為我示範。

    我多少次見過我爹給我家的驢和牛添加夜草的情景。

    我抓起篩子,先為騾馬篩出谷草,倒入槽中,騾馬拱動着草,并不吃,它們等待着料和水。

    方六大爺看着我篩草的熟練動作,沒有吭聲,但我知道他很滿意。

    他從料缸裡,舀了一鐵瓢泡好的豆餅倒進食槽。

    尖嘴騾子搶吃豆餅,方六大爺用料叉猛打它的嘴巴,它負痛昂頭。

    抓緊時間攪拌,谷草的香氣與豆餅的香氣混合在一起。

    騾馬大口地吞吃草料,發出嚓啦嚓啦的響聲。

    騾子的眼睛在油燈照耀下,藍悠悠的。

    但騾子的眼睛遠不如牛眼深邃。

    我家的牛,它很孤獨,就像一個從外校轉來的小學生。

    牛們都往這邊歪着頭,等待着新草。

    我家的牛所處的位置很好,它第一個得到新草。

    那夜喂的是鍘碎的豆稈混合着鍘短的紅薯蔓兒,這是一等的牛草,營養豐富,氣味芳香,而且,豆稈上偶爾還會有未脫盡的豆粒。

    我哥領導着社員們革命時,飼養棚的工作照樣進行。

    由此可見方六大爺是個老實農民,他從來沒在西門家大院裡出現過,胡賓卻像個眼鏡蛇一樣,經常在大院周圍轉來轉去。

    大院的牆上,經常出現揭露我哥老底的大字報。

    大字報上的字很有功力,我哥一看就知道是胡賓的手筆。

    我用簸箕将飼草分發到各個牛槽之中,牛們埋頭吃草,聲音連成一片。

    我在我家的牛前逗留片刻,趁着方六大爺不注意,又添半簸箕草到它的槽裡。

    我摸摸它的腦門,摸摸它的鼻子,它伸出多刺的舌頭舔舔我的手。

    它是全屯二十八頭牛中唯一還沒紮鼻環的,不知道它能否逃過這一劫。

     你沒逃過這一劫,在大杏樹含苞待放的日子裡,春耕開始了。

    方六大爺領着我和胡賓一大早就把牛拉到院子裡,用掃帚掃去了它們身上的泥巴和死毛,好像要向人們展示漫長冬天裡的勞動成果。

     雖然是楊七揭發了我哥的罪行,使我哥的主任被撸,并被戴上了現行反革命的帽子,但主任的紗帽并沒有落在他的頭上。

    公社革委會任命黃瞳為我們屯的革命委員會主任。

    黃瞳當了多年的生産大隊隊長,領導生産是行家裡手。

    他站在打谷場邊,如同一位調兵遣将的大帥,給社員們派活。

    家庭成分好的社員,都被派去幹一些輕松活兒,那些壞人,都派去使牛耕地。

    我哥與僞保長金五福、叛徒張大壯、富農伍元、燒酒鍋掌櫃田貴、走資派洪泰嶽等人站在一起。

    我哥滿臉怒氣。

    洪泰嶽面帶嘲諷的笑意。

    那些已經被改造了多年的壞人們,一個個神情默然。

    開春耕田,是他們的老活兒,誰使用哪犋犁,誰使用哪兩頭牛都有定規。

    他們從倉庫裡扛出犁,拿出套索,便各自去牽自己的牛。

    牛也認識他們。

    方六大爺叮囑他們:牛歇了一冬,筋骨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