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雁落人亡牛瘋狂 狂言妄語即文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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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先是“大叫驢”演講,站在一張從飯店裡臨時擡來的方桌上。

    “大叫驢”左手抹着腰,右手在空中揮舞,做着變化多端的動作,時而像馬刀劈下,時而如尖刀前刺,時而如拳打猛虎,時而如掌開巨石。

    動作配合着話語,腔調抑揚頓挫,嘴角溢出白沫,語言殺氣騰騰、空空洞洞,猶如一隻隻被吹足了氣、塗上了紅顔色、形狀如冬瓜、頂端一乳頭的避孕套,在空中飛舞,碰撞,發出嘭嘭的聲響,然後一隻隻爆裂,發出啪啪的聲響。

    在高密東北鄉的曆史上,曾有一個漂亮的女護士将避孕套吹爆結果眼睛被崩傷,成為一大趣聞。

    “大叫驢”是天才的演說家,他演講時極力模仿列甯、毛澤東。

    尤其是伸出右臂,成45。

    角,頭微向後仰,下巴略翹,目光望向高遠處,嘴巴裡喊出:“向階級敵人發起進攻進攻再進攻”時,簡直就是列甯複生,列甯從《列甯在1918》裡來到了高密東北鄉,群衆靜默片刻,仿佛被鉗子捏住了咽喉,然後便一片歡呼,幾個有文化的小青年亂喊“烏拉”,沒有文化的喊“萬歲”,萬歲和烏拉雖然都不是獻給“大叫驢”的,但“大叫驢”猶如一隻被吹脹的避孕套飄飄然而不知其所以然。

    也有人在暗中低罵:這雜種,還真不可等閑視之!說話的人是一個讀過私塾的老者,認識無數的字,經常在理發館裡,自負地對那些前來理發的人說:有不認識的字隻管問我,如果我答不出,你理發的錢我出。

    幾個中學的教師,從字典上找幾個生僻字考他,還真難不住他。

    有一個教師,生造一個字,畫一個圈,圈裡點一個點,問他,這是什麼字,他冷笑道,想難住我嗎?難不住的,此字念“嘭”,是将一塊石頭,扔到井裡,發出的聲音。

    中學教師道:差矣,此字是我生造的。

    他說:所有的字,剛開始時,都是生造的。

    教師語塞,他臉上出現洋洋得意之表情。

    “大叫驢”演講完畢,“二叫驢”跳上桌接着演講,但他的演講,是對“大叫驢”的拙劣模仿。

     現在我該說你,西門牛,在這個難忘的集日上的表現了。

     起初,你很溫馴,跟随在我爹身後,亦步亦趨,但你的光輝形象與你的溫馴表現總讓人、尤其是我感到别扭。

    你是一頭血氣方剛的牛,在過去的歲月裡,曾有過不凡的表現,如果當時我就知道你的體内暗藏着西門鬧的狂傲的靈魂和一頭名驢的輝煌記憶,我更會對你的表現感到失望。

    你應該反抗,應該大鬧集市,應該成為這場狂歡節的主角,就像西班牙鬥牛節上那些牛一樣。

    但你沒有,你低頭,角挂破鞋,這侮辱性的标志,不緊不慢地反刍,腸胃中發出咕咕噜噜的聲響。

    就這樣,從淩晨到中午,從清冷到溫暖,陽光暖烘烘的,直到供銷社飯店裡洋溢出水煎包的香氣。

    一個身披破棉襖、跛一足、眇一目的少年拖着一條威武的黃犬從集市上經過。

    這是一個著名的打狗少年,家庭出身赤貧,是個孤兒,政府免費送他上學,但他對學校深惡痛絕,自毀錦繡前程,甯死不讀書,向往自由自在的生活,自己不上進,黨也沒辦法。

    他打狗賣狗肉,過得有滋有味,在那樣的時代,私自屠宰是非法的,不論殺豬,還是屠狗,都是國家的專權專利,但政府對這個打狗少年網開一面,對這樣的人,無論什麼樣的政府,都很寬容。

    少年是狗族的天敵,他的身體并不高大,腿腳不利索,眼力也欠佳,狗要消滅他并不難,但所有的狗,不論是綿善如羊者還是兇暴如獅虎者,見了他,都夾緊尾巴,身體團結,滿眼恐怖之光,喉發求饒之聲,嗷哞~嗷哞~逆來順受地、毫不反抗地讓他把繩索套到頸上,吊在樹杈上勒死,然後拖走,拖回到他那建立在石橋洞裡的居所兼作坊,生煺活剝,就着清悠悠的河水掏洗幹淨,大剁小切,七塊八段,扔到鍋裡,架上劈柴,火焰熊熊,白水翻騰,濃煙從橋洞下冒出,沿着河飄散,肉香彌漫一條河……一陣邪風刮起來,紅旗獵獵作響,一根旗杆被折斷,那面旗幟,打着旋兒,在空中飛舞,降落在牛頭上,于是你發了狂,這正是我企盼的,也是集市上諸多看熱鬧的人企盼的,這場鬧劇,必須有個大熱鬧收場。

     你先是猛烈地搖頭晃腦,欲把遮蓋住你腦袋的紅旗甩開,我有把紅旗蒙在頭上看太陽的經驗,一片血紅,如同海洋,太陽如同沉浸在血海之中,恍然覺得世界末日到了。

    我不是牛,無法猜測紅旗蒙頭時你的感受,但從你那劇烈的動作上,我可以斷定你感到了大恐怖。

    你的兩隻鐵角前罩,正是鬥牛的角,如果每隻角上綁上兩把尖刀,又正是沖鋒陷陣、所向披靡的角。

    連續搖頭擺尾幾十次,紅旗未從角上脫落,你急了,盲目地跑動起來,你的缰繩連接着我爹的腰,你體重将近五百公斤,一身不肥不瘦的膘,年方四歲,正是青春年華,力大無窮,我爹在你的拖拽下,如同貓尾巴上拴着一隻耗子。

    牛拖着我爹沖進人群,一片鬼哭狼嚎。

    這時無論我哥的演講多麼精彩也沒人理睬了。

    說到底人們是來看熱鬧的,誰管你革命還是反革命。

    有人喊叫:扯下它頭上的紅旗!但是又有誰膽敢上前去扯下你頭上的紅旗,又有誰願意扯下你頭上的紅旗!扯下你頭上的紅旗,好戲就要收場。

    人們躲閃着,喊叫着,不由自主地擁擠着,老婆哭孩子叫,哎喲娘,踩碎我的雞蛋了!踩死小孩了!碰破我的瓦盆了,你們這些混蛋。

    方才天上掉大雁時人們是從四處往中問聚攏,現在鬧牛人們是在牛前向前奔跑,向兩邊躲閃,擠壓成團,擠到牆壁上,成了薄餅,擠到賣肉的架子上,與珍貴的豬肉一起卧倒,嘴啃着生肉。

    牛角鑽到一個人的肋骨問,牛蹄子踩死了一隻小豬。

    賣肉的人,公社屠宰組那位如皇親國戚一般蠻橫的朱九戒,掄起劈肉的刀,對準牛頭猛劈下去,當啷一聲巨響,刀刃正中牛角,刀被震飛,半截牛角落在地上。

    紅旗借着這機會,從牛頭上滑落。

    這一下似乎把牛砍愣了,它停住腳步,大聲喘息,肚腹劇烈起伏,口吐白沫,兩眼沁血,斷角處湧出透明汁液,汁液裡有縷縷血絲,此汁液是牛中精華,名為“牛角精”,據說具有強大的壯陽功能,勝過海南島的椰子樹芯十倍。

    紅衛兵揭露舊省委的當權派中的一個極腐敗分子,雙鬓斑白時讨了一個二十歲的少妻,陽不舉,從民間打聽到偏方,便是這牛角精。

    手下的狗腿子們,強行要各縣及省屬農場進貢未去勢的未交配過的健壯青年公牛,運進一個秘密場所,割角抽精,敲骨咂髓,供這高官食用,果然白發轉烏,皺紋平複,陰莖與日俱增,直如一挺歪把子機關槍,橫草千女如卷席。

     該說說我爹了,我爹傷未愈,視物本來就一片紅模糊,突遭此變故,一時競不知天南地北身在何處,隻能先是趔趄奔跑,後來幹脆團身抱頭,如同繡球,在牛下翻滾。

    好在他穿着棉衣,耐得磕碰,沒受什麼大傷害。

    牛角被砍,牛停腳立住,我爹借機站起來,迅速将腰間麻繩子解開,脫離了與牛的牽連。

    但我爹随即就看到地上的半根牛角和牛頭上的慘狀,大叫一聲,幾乎昏暈過去。

    因為我爹已經說過,此牛是他唯一的親人。

    親人受此傷害,他心中如何不急,如何不痛,如何不氣?他看到了殺豬人朱九戒:那張紅光油光光光光的肥臉,全中國人民肚子裡缺油水的年代裡,隻有這些當官的和殺豬的吃得如此油光滿面,如此趾高氣揚,如此洋洋得意,如此享受着幸福的生活,我爹單幹,本來從不關心人民公社裡的事,但這個人民公社的殺豬人,竟然一刀劈斷我家的牛角,我爹大叫一聲:我的牛啊——昏暈過去。

    我知道,我爹如果不是及時地昏暈過去,他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撿起那把沉重的厚背砍刀,奮力向殺豬人那顆胖大的頭顱劈去,接下來的後果将不堪設想。

    我爹暈得好。

    我爹雖然暈了,但牛蘇醒了。

    牛角被砍斷,其痛疼可以想象。

    牛哞吼一聲,低着頭,猛力往前,朝着那胖大的屠戶沖去。

    在那一瞬間,吸引了我目光的,是牛肚皮上的臍口,那裡有一束長約二十厘米的毛兒,宛如一枝狼毫巨筆,搖擺抖動,起承轉合,仿佛在書寫着梅花篆字。

    當我的目光離開這支神筆時,我看到,牛歪着頭,把那隻未被斬斷的鐵角,斜着刺人了朱九戒肥大的肚子。

    牛頭不停地拱動着,牛角沒到根部,然後它猛一甩頭,如一座肉山委地,朱九戒肚子上那個窟窿裡,咕嘟咕嘟地湧出了一團團米黃色的脂肪。

     當衆人逃散後,我的爹蘇醒過來。

    我爹蘇醒過來的第一件事就是撿起那柄大砍刀,護衛着獨角牛,不言語,但那決絕的姿态,鮮明地向圍攏上來的紅衛兵們表示:誓與牛共存亡。

    紅衛兵看着朱九戒那滿肚子脂肪,回憶起這人倚仗着權勢橫行霸道的惡劣行徑,心中其實都高興得不行。

     于是,我爹得以牽着牛,提着刀,如同一條劫了法場的好漢,一步步走回家。

    此時,燦爛的陽光跑了,灰色的雲團來了,一片片雪花,在小北風裡飛舞着,降落到高密東北鄉的大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