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雁落人亡牛瘋狂 狂言妄語即文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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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門金龍的命令。

    我與迎面跑來的黃互相撞了個滿懷,屯裡的姑娘大都剃成了很男性化的小分頭,露着青青的頭皮和白白的脖頸,唯有她還頑固地留着一根大辮子,辮梢還紮着紅頭繩,封建,保守,死性,可以與我爹的堅持單幹不動搖相媲美,但沒過多久,她的大辮子就派上了用場,演革命樣闆戲《紅燈記》裡的李鐵梅,她簡直不用化妝,李鐵梅就是這樣一條大辮子啊。

    連縣劇團裡演李鐵梅的演員都要接續上一條假辮子,但我們的李鐵梅卻是真辮子,每根頭發都連着頭皮。

    後來我才知道,黃互助甯死不剪頭發,是因為她的頭發上有毛細血管,一剪就往外滲血絲兒,她的頭發根根粗壯,抓上去肉乎乎的,這樣的頭發,世所罕見。

    撞了個滿懷後我問她:互助,看到我姐姐了嗎?她張開嘴又閉上,欲言又止的樣子,很冷淡,很蔑視,很不是個意思。

    我顧不上她的表情,拔高嗓門:我問你看到我姐了嗎?她問,她明知故問:誰是你姐姐?媽了個巴子的黃互助,你難道不知道誰是我姐姐?如果你連誰是我姐姐都不知道那你連誰是你娘也不知道了。

    我姐姐,藍寶鳳,衛生員,赤腳醫生。

    你問的是她?互助小嘴一歪,極端鄙視的口吻,明明醋溜溜但卻裝正經地說:她呀,在小學校裡,與馬良才麻纏呢,快去看看吧,兩條狗,一公一母,一個更比一個浪,這會兒,差不多配上了!她的話讓我大吃一驚,想不到古古典典的互助,竟然說出這樣粗野的話。

    ——都是被“文化大革命”鬧的!大頭兒藍千歲冷冷地說。

    他的手指又無端地流出血來,我急忙把早就備好的靈藥遞給他,他把手指沾上一些藥,血立即就止住了——她漲紅的臉.圓鼓鼓的胸脯子,使我馬上明白了,她雖然未必暗戀馬良才,但看到馬良才黏乎我姐她心中也不自在。

    我說,我暫且不理你,改天收拾你,你這個浪貨,戀着我哥——不,他已經不是我哥了,他早就不是我哥了,他是西門鬧留下的壞種。

    那你的姐也是西門鬧留下的壞種,她說。

    我被她一語噎住,如同吞下了一塊熱黏糕。

    她跟他不一樣,我說,她善良,她溫柔,她的心是好的,血是紅的,還有人味,她是我姐姐。

    她很快就會沒有人味的,她身上有狗腥氣,她是西門鬧與一條母狗交配出來的狗雜種,每逢陰雨天氣就散發狗腥味。

    互助咬牙切齒地說。

    我調轉紅纓槍想捅了她,革命時期,民辦槍斃,夾山人民公社已經把殺人的權力下放到村了,麻灣村一天一夜就殺了三十三人,老的八十八歲,小的十三歲,有的用棍棒打死,有的用鍘刀鍘成兩截。

    我舉起紅纓槍,對準她的胸膛,她挺起胸膛,往前送:戳吧,你有種就戳死我吧!我早就活夠了,我活得夠夠的了。

    說着,眼淚就從她好看的眼睛裡滾了出來。

    這有點莫名其妙,這有點難以捉摸,這個互助,從小跟我一起長大,小時候我們都光着屁股在沙土堆上玩耍,她突然對我雙腿問的小雞雞發生了興趣,回去哭着跟她娘吳秋香要小雞雞,為什麼解放有我沒有,吳秋香站在杏樹下大罵:解放你這個小流氓,再敢欺負互助,小心我把你那雞巴給你剪了去!往事曆曆在目,但一轉眼這互助就變得比河裡的鼈灣還要深不可測。

    我轉身逃跑,女人的淚,我受不了。

    女人一哭我的鼻子就酸了。

    女人一哭我就暈了。

    這軟弱的脾性害了我一輩子。

    我說:西門金龍把紅漆倒在我爹眼裡了,我要去找俺姐救俺爹的眼……活該,你們一家,狗咬狗吧……她惡狠狠的話,在很遠處響着。

    我可算擺脫了這個互助,我有幾分恨她,有幾分怕她,有幾分戀她,盡管我知道她不喜歡我,但她畢竟告訴了我我姐姐在何處。

     小學校在村子西頭,靠着圍子牆,單獨的一個大院子,院牆是用墳磚砌的,有許多死人的魂附在牆上,夜裡就出來遊蕩。

    牆外有大片黑松林,黑松林裡有夜貓子,叫聲凄厲,令人膽寒。

    這片樹林子,沒被砍掉當了煉鋼鐵的燃料真是奇迹。

    完全是因為這林子中有一棵古柏,砍一斧,嘩嘩地流出血來。

    樹流血,誰見過?就像互助的頭發,一剪就冒血。

    看起來凡是能夠保存下來的東西,都有幾分不尋常。

     我果然在小學校的辦公室裡找到了我姐姐。

    我姐姐并沒有與馬良才談戀愛,而是為他包紮傷口。

    馬良才的頭不知被什麼人打破了,我姐姐把他的頭用繃帶橫纏豎綁,隻留着一隻眼睛看路,兩個鼻孔出氣,一隻嘴巴說話、喝水、吃東西。

    他的樣子很像我們在電影裡看到的被共産黨的士兵打殘了的國民黨士兵。

    她的樣子很像一個護士,面部沒有表情,仿佛用冰涼光滑的大理石雕成。

    窗戶上的玻璃全部被打破,碎玻璃全部被孩子們搶光,他們把碎玻璃獻給母親,供她們刮削土豆皮時使用。

    比較大塊的碎玻璃鑲嵌在自家的木格子窗戶上,可以從裡往外望人,還可以透進陽光。

    深秋的傍晚的風,從黑松林裡刮進來,挾帶着松針和松油的氣味,将辦公室裡的紙片從桌子上吹落到地上。

    我姐姐從那隻赭紅色的牛皮藥包裡拿出一隻小瓶,倒出一些藥片,從地上撿一張白紙包了,對他說:每次兩片,每天三次,飯後服。

    他苦笑一聲說:不必浪費了,沒有飯前飯後了,我不會再吃飯了,我要絕食,向法西斯暴行抗議。

    我家三代貧農,根紅苗正,他們憑什麼打我?我姐姐用充滿同情的目光看他一眼,低聲說:馬老師,您别激動,激動對您的傷口不好……他猛地伸出兩隻手,抓住了我姐姐的手,語無倫次地說:寶鳳,寶鳳,你跟我好吧,我們兩個好吧……多少年了,我吃飯想着你,睡覺想着你,走路想着你,六神無主,失魂落魄,好多次撞到牆上、樹上,别人還以為我在思考學問,其實我是在想你……這麼多的癡情話語,從被繃帶包圍着的嘴裡溢出來,很顯荒誕,那隻眼睛,奇特的亮,猶如被水浸濕的煤炭。

    我姐姐用力往外掙脫着雙手,腦袋往外仰着,左右搖擺着,躲避着那張繃帶中的嘴。

    依了我吧……依了我吧……馬良才狂亂地叨念着。

    這個家夥簡直是喪心病狂。

    我大聲喊叫着:姐姐!然後一腳踹開了那虛掩着的門,挺着紅纓槍沖了進去。

    馬良才慌忙抽開我姐姐的手,搖搖晃晃地倒退着,碰翻了一個臉盆架,使半盆污水在方磚地上流淌。

    殺!我大叫一聲,将紅纓槍戳在牆上。

    馬良才一屁股坐在一堆爛報紙上,看樣子是吓昏了。

    我拔出紅纓槍,對藍寶鳳說:姐姐,爹的眼睛,被金龍指使人刷上了紅漆,現在正痛得滿地打滾,娘讓我找你,我跑遍了全屯,終于找到你了,你趕快回去想辦法,救救爹的眼睛……寶鳳背起藥包子,瞥了坐在牆角上抽搐的馬良才一眼,跟着我就跑。

    她跑得很快,一會兒就超越了我。

    藥包子被颠動,敲打着她的屁股,發出嘩啷嘩啷的聲響。

    星星出來了,在西邊的天際,是那顆燦爛的金星,伴随着一彎眉月。

     我爹滿院子打滾,幾個人都按不住。

    他用手使勁地揉搓眼睛,發出慘叫,令人毛骨悚然。

    我哥那些小喽哕們都悄悄地溜了,隻有孫家那四個忠實走狗還在那裡,護衛着我哥。

    我娘和黃瞳每人拽住我爹的一條胳膊,不讓他搓眼。

    我爹胳膊上的力氣大得驚人,像兩條遍體黏液的大鲇魚,不時地掙脫出來。

    我娘氣喘籲籲地罵着:金龍啊,你這個喪了良心的畜生,他雖然不是你的親爹,可你也是他拉扯大的啊,你怎麼能下這樣的黑手…… 我姐沖進院子,如同救星從九天降落。

    我娘說:他爹,你老實吧,寶鳳來了。

    寶鳳,救救你爹,别讓他的眼瞎了,你爹隻是個倔脾氣,不是壞人,待你們兄妹不薄啊……天雖然還沒完全黑透,但院子裡那些紅和爹臉上那些紅都變成墨綠。

    院子裡一股濃烈的油漆氣味。

    姐喘着粗氣說:快拿水來!娘跑回家,端出一瓢水。

    姐說:這哪裡夠!要水,越多越好!姐接過水瓢,瞄準爹的臉,說:爹,你閉眼!爹其實一直緊閉着眼,想睜也睜不開了。

    姐将那瓢水潑到爹的臉上。

    水!水!水!姐姐大聲吼叫着,聲音嘶啞,猶如母狼。

    溫存的姐姐,競能發出這樣的聲嗓,讓我吃驚非淺。

    娘從屋子裡提着一桶水出來,腳步趔趔趄趄。

    黃瞳的老婆秋香,這個唯恐天下不亂、希望所有的人都得怪症候的女人,竟然也從自家提出來一桶水。

    院子裡更黑了。

    黑影裡我姐發令:用水潑他的臉!一瓢瓢的水,潑到我爹的臉上,發出響亮的聲音。

    拿燈來!我姐命令。

    我娘跑回屋子,端着一盞小煤油燈,用手護着火苗,走得小心,火苗跳動顫動,一股小風吹過,滅了。

    我娘一腳踩空,趴在地上。

    小煤油燈一定被扔出去好遠,我嗅到從那個牆角處散漫開的煤油氣味。

    我聽到西門金龍低聲命令他的喽哕:去,把汽燈點起來。

     除了太陽之外,汽燈是那個時代裡我們西門屯最明亮的光源。

    孫彪隻有十七歲,但卻是屯子裡侍弄汽燈的專家,别人用半個小時才能把汽燈點亮,他十分鐘就能。

    别人經常把石棉燈網弄破,他弄不破。

    他經常眼瞅着那白得耀眼的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