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雁落人亡牛瘋狂 狂言妄語即文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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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下來的事兒,是我繼續叙說呢還是由你來說?我征詢着大頭兒的意見。

    他眯縫着眼睛,似乎在看我,但我知道他的心思根本不在我的臉上。

    他從我的煙盒裡抽出一支煙,放在鼻下嗅着,噘着嘴,不言語,仿佛在思考什麼重大問題。

    我說,你小小年紀,可不能染上這惡習。

    如果你五歲就學會吸煙,到你五十歲的時候,那還不得吸火藥?他沒理我的話茬兒,頭歪着,耳輪微微顫抖,似乎在谛聽什麼。

    我說,我就不說了吧,都是我們親身經曆過的事情,沒啥好說的了。

    他說,不,你既然開了頭,就得結尾。

    我說不知道從何處說起了。

    他翻翻白眼,道: “集市,揀熱鬧的說。

    ” 我在集市上觀看過許多場遊鬥,每次都興緻勃勃,心中充滿快樂。

     在集市上,看到了那位與我爹有交情的陳縣長被遊街示衆,他頭皮刮得烏青——後來他在回憶錄裡寫,刮成光頭是為了防止那些紅衛兵們揪他的頭發——腰上套着一具用紙殼糊成的驢,在鑼鼓聲中,他節拍分明地奔跑着,舞蹈着,臉上挂着白癡般的笑容。

    他這樣子,與正月裡扮耍的民間藝人十分相似。

    因為他曾在大煉鋼鐵期間騎着我家的黑驢到處視察,當時就有人給他起了一個“驢縣長”的綽号。

    “文化大革命”一起,紅衛兵們為了增加遊鬥走資派的娛樂性和可視性,吸引更多的觀衆,就把民問藝人家的紙驢給他騎上了。

    許多老幹部寫回憶錄,回憶到“文化大革命”時,總是寫得血淚斑斑,把“文革”期間的中國描繪成了比希特勒的集中營還要恐怖的人間地獄,但我們這位縣長卻用幽默而又生動的筆調,寫了他“文革”初期的遭遇。

    他說他騎着紙驢,在全縣的十八個集市被遊鬥,把身體鍛煉得無比結實,原來的高血壓、失眠等毛病全都不治而愈。

    他說他一聽到鑼鼓點就興奮,腿腳就顫抖,就像那頭黑驢見到母驢就彈蹄噴鼻。

    結合着他的回憶錄,回憶當年他套着紙驢舞蹈的情景,我就明白了他臉上為什麼有那癡癡的笑容。

    他說他隻要一踏着鑼鼓點,搬弄着紙殼驢舞蹈起來,就感到自己漸漸地變成了一頭驢,變成了全縣唯一的單幹戶藍臉家的那匹黑驢,于是他的心思就飄飄蕩蕩,悠悠忽忽,似乎生活在現實,又恍惚進入了美妙的幻景。

    他感到自己的雙腳分權成了四蹄,屁股後生出了尾巴,胸脯之上與紙毛驢的頭頸融為一體,就像希臘神話中那些半人半馬的神,于是他也就體會到了做一匹驢的快樂和痛苦。

    “文革”期間的集市,并沒有多少商品交易,集市上熙熙攘攘的人群,大都是來看熱鬧的。

    已經是初冬時節,人們多半穿上了棉襖,也有一些年輕人為了俏麗穿着單衣。

    人們的胳膊上都套着一個紅色的袖标。

    穿着黃色或是藍色的軍便裝單衣的年輕人,胳膊上套上紅色袖标顯得格外神氣,是增色添彩,但那些穿着黑色的、油垢發亮的破棉襖的老人,胳膊上套上紅袖标就顯得不倫不類。

    一個賣雞的老太太,倒提着一隻雞,站在供銷社門口,胳膊上也戴着一個紅袖标。

    有人問她:大娘,您也人了紅衛兵?她噘噘嘴,說:鬧紅嘛,哪能不入?——您老是哪一派的?是“井岡山”的,還是“金猴奮起”的?——去你娘的,别對我說這些沒用的,要買雞就買,不買滾你娘的蛋! 宣傳車開過來了,是輛從朝鮮戰場上淘汰下來的蘇制嘎斯51大卡車,久經風吹雨打日曬,原先草綠色的油漆已經黯淡,車頭頂蓋焊上一個鐵架子,鐵架子上捆紮着四個大功率的高音喇叭,車後廂裡固定着一台汽油發電機,車廂兩邊站着兩排穿着仿制軍裝的紅衛兵,都是一隻手把着車廂邊緣,一隻手攥着《毛主席語錄》。

    他們的臉通紅,也許是凍的,也許是被革命的激情所燃燒。

    其中一個女的,眼睛有些斜視,嘴角上翹,充滿笑意。

    大喇叭發出震天動地的聲響,使一個年輕的農婦受驚流産,使一頭豬受驚頭撞土牆而昏厥,還使許多隻正在草窩裡産卵的母雞驚飛起來,還使許多狗狂吠不止,累啞了喉嚨。

    先是放《東方紅》,然後停止。

    聽到了發電機的轟鳴和喇叭裡發出的尖厲聲響,然後便有一個清脆的女聲響起。

    這時我攀上了一棵老樹,看到了在車廂正中,擺放着一張桌子,兩把椅子,桌上放着一台機器和一個用紅布包裹着的麥克風,椅子上端正坐着一個頭紮小辮的姑娘,還有一個留着分頭的青年。

    姑娘我不認識,那男青年是到我們村搞過“四清”運動的“大叫驢”小常!後來我才知道,小常已經分配到縣劇團,并造反當了“金猴奮起”的司令員。

    我在樹上大聲喊叫着:小常!小常!大叫驢!但我的聲音被喇叭裡的高音淹沒了。

     那個姑娘對着麥克風喊叫,喇叭把她的聲音擴大得震耳欲聾,整個高密東北鄉都聽到了這樣的話:走資派陳光第,這個混進黨内的驢販子,反對大躍進,反對三面紅旗,與高密東北鄉頑固地走資本主義道路的單幹戶藍臉結拜兄弟,充當單幹戶的保護傘。

    陳光第不但思想反動,而且道德敗壞,多次與一頭母驢通奸,緻使那頭母驢懷孕,生下了一個人頭驢身的怪胎! 好啊!人群中爆發了一陣歡呼。

    車上的紅衛兵在“大叫驢”的率領下喊起了口号:打倒驢頭縣長陳光第!——打倒驢頭縣長陳光第!!——打倒奸驢犯陳光第!——打倒奸驢犯陳光第!!“大叫驢”的嗓門,經過高音喇叭的放大,成了聲音的災難,一群正在高空中飛翔的大雁,像石頭一樣噼裡啪啦地掉下來。

    大雁肉味清香,營養豐富,是難得的佳肴,在人民普遍營養不良的年代,太上掉下大雁,看似福從天降,實是禍事降臨。

    集上的人瘋了,擁擁擠擠,尖聲嘶叫着,比一群餓瘋了的狗還可怕。

    最先搶到大雁的人,心中大概會狂喜,但他手中的大雁随即被無數隻手扯住。

    雁毛脫落,絨毛飛起,雁翅被撕裂了,雁腿落到一個人手裡,雁頭連着一段脖子被一個人撕去,并被高高舉到頭頂,滴瀝着鮮血。

    評多人按着前邊人的肩膀和頭頂,像獵犬一樣往上蹿跳着。

    有的人被踩倒了,有的人被擠扁了,有的人的肚子被踩破了,有的人尖聲哭叫着,娘啊,娘啊……哎喲,救命啊……集市上的人濃縮成幾十個黑壓壓的團體,翻滾不止,叫苦連天,與喇叭的嘯叫混雜在一起,哎喲我的頭啊……這場混亂,變成了混戰,變成了武鬥。

    事後統計,被踩死的人有十七名,被擠傷的人不計其數。

     有的死者被親屬們擡走,有的拖到屠宰組門前等待認領,有的傷者被親屬們送到醫院或是送回家中,有的自己往路邊爬,有的一瘸一拐地往自己要去的地方走,有的趴在地上大聲哭泣。

    這是高密東北鄉在“文化大革命”中第一次死人,後來雖有真正的、計劃周密的武鬥,磚頭瓦片滿天飛,刀槍棍棒一齊舞,但傷亡人數都沒有這次多。

     我在大樹上,非常安全。

    我在大樹上,居高臨下,目睹了事件的全部過程,看清楚了每一個細節。

    我看到那些大雁是如何墜落下來又怎樣被人們野蠻分解。

    我看到在這個事件過程中那些貪婪的、瘋狂的、驚愕的、痛苦的、猙獰的表情,我聽到了那些嘈雜的、凄厲的、狂喜的聲音,我嗅到了那些血腥的、酸臭的氣味,我感受到了寒冷的氣流和灼熱的氣浪,我聯想到了傳說中的戰争。

    盡管“文革”後編寫的縣志把雁從天落解釋為大雁得了禽流感,但我始終不渝地認為大雁是被高音喇叭強烈而尖銳的聲音震下來的。

     騷亂平息之後,遊街繼續進行。

    經曆了這場突發事件的人們,行為拘謹了一些,原先萬頭攢動的集市上閃開了一條灰白的道路,道路上有一攤攤的血迹和踩得稀爛的雁屍。

    風過處,腥氣洋溢,雁羽翻滾。

    那個賣雞的老婦人,用紅袖标擦拭着鼻涕眼淚在街上蹒跚、哭叫:我的雞啊,我的雞……你們這些遭槍子兒的強盜,還我的雞啊…… 嘎斯51大卡車停在牲口市和木頭市交界處,那些紅衛兵多數下了車,神情倦怠地坐在一堆散發着松脂香氣的木頭上。

    公社食堂裡那個臉上有麻子的炊事員宋師傅,挑着兩桶綠豆湯前來慰問縣城裡來的紅衛兵小将,桶裡冒着熱氣,綠豆湯的香味兒四溢。

     宋麻子把一碗湯捧到汽車前,高舉過頭頂,請車上的司令“大叫驢”和那個擔任播音員的女紅衛兵喝。

    司令不理睬他,對着話筒,怒氣沖沖地喊:把牛鬼蛇神押上來! 于是,以驢縣長陳光第為首的牛鬼蛇神們,就從公社大院裡歡天喜地地沖出來。

    正如前邊所述,驢縣長的身體與紙殼驢融為一體,剛出場時,他的頭還是一個人的頭,但舞動片刻,變化發生,就像後來我在電影與電視裡看到的那些特技鏡頭一樣,他的耳朵漸漸長大,聳起,如同熱帶植物肥大的葉片從莖杆上鑽出,如同巨大的灰蛾從蛹裡鑽出身體,綢緞般閃爍着灰色的高貴光澤,附着一層細長的茸毛,用手摸上去手感肯定極好。

    然後臉部拉長,雙眼變大,并向兩邊偏轉,鼻梁變寬,并且變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