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河灘牧牛兄弟打鬥 塵緣未斷左右為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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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頭上那頂帽子掉了,被牛蹄子踩進泥土裡。

    救命啊……救命……其實他根本就喊不出這樣的聲音了,但我明白他發出的聲音裡包含着讓人來救他命的意思。

    我的牛,勇敢的、通人性的牛,在後邊窮追不舍。

    牛奔跑時低着頭,雙眼反射着火紅色的光,光芒四射,射穿曆史時光,出現在我的眼前。

    牛蹄子把地上的白色堿土揚起來,如同彈片,打在蘆葦上,打到我與西門金龍的身上,遠的竟然到達河面,落在融化得汩汩漓漓的水面上,發出噗哧噗哧的聲響。

    我突然嗅到了清洌的河水的氣味,還有正在迅速地融化着的冰的氣味,還有解凍後的泥土的氣味以及熱烘烘的牛尿的臊氣。

    母牛尿的臊氣,有發情的氣味,春天就這樣來了,萬物複蘇了,交配的季節即将開始了。

    蟄伏了一個漫長冬天的蛇、青蛙、蛤蟆和許許多多的蟲子也蘇醒了,各種各樣的野草野菜也被驚動了,醒過來了,地下的袅袅白氣往上升騰,春天來了。

    就這樣牛追着胡賓、西門金龍追着牛、我追着西門金龍,我們迎來了1965年的春天。

     胡賓一個狗搶屎的動作栽到地上。

    牛用碩大的頭一下一下地頂着他,讓我聯想到鐵匠鍛打鐵器的情景。

    牛頂一下,胡賓慘叫一聲,聲音漸弱。

    他的身體仿佛變薄了,變長了,變寬了,像一堆牛屎攤在了地上。

    西門金龍追上去,揮動鞭子,猛抽你的屁股。

    鞭梢啪啪響,一鞭一道血痕。

    但你不回頭,不反抗,我當時企盼着你猛回頭,一下子把西門金龍抛上半空,讓他直接跌落到河中央,将酥脆的冰砸裂,讓他沉入冰窟窿,灌他個半死,凍他個半死,半死加半死就是一死,但最好不要讓他死,他死了我娘會難過,我知道他在我娘心中的位置遠比我重要。

    我折了幾根蘆葦,在他抽打你的屁股時我抽打他的頭頸。

    他被我抽煩了,回頭給了我一鞭——哎喲,我的娘啊——這一鞭兇狠毒辣,使我的破棉襖應聲裂開,鞭梢掃着我的腮幫子,随即滲出血迹。

    這時,你也調轉了身體。

     我期待着你給他一頭。

    但你沒有。

    他可是緊張了,連連後退着。

    你低沉地吼叫一聲。

    那眼神,是那樣的悲涼。

    你那聲吼叫其實是一個父親在呼喚兒子。

    兒子自然聽不懂。

    你一步步往前逼,你其實是想上前撫摸兒子,但兒子不懂。

    兒子以為你要向他發起攻擊,他猛地揮起鞭子抽你。

    這一鞭打得既兇又準,鞭梢打進了你的眼。

    你前腿一軟跪在地上,就這樣跪着,眼睛裡的淚水,一串串地往下滴,嘀嘀嗒嗒,淅淅瀝瀝。

    我驚叫一聲: “西門金龍,你這個土匪,你把我的牛打瞎了啊!” 他對準你的頭又是一鞭,這一鞭打得更重,你的頰上皮開肉綻,鮮血也是一串串地滴落。

    牛啊!我撲上去,護住你的頭。

    我的眼淚滴到你新生的角上。

    我用我單薄的身體保護着你,西門金龍,你抽吧,你把我的破棉襖抽打破碎如紙片一樣紛紛揚揚吧,你把我的皮肉抽碎如泥土飛濺到周圍的枯草上吧,但你不能打我的牛啦!我感到你的頭在我懷裡哆嗦,我抓了一把堿土抹到你的傷口上,我從棉襖裡揪出一團棉絮擦着你的眼淚。

    我特别擔心你的眼睛會瞎掉,但正如俗諺所說:“打不瘸的狗腿,戳不瞎的牛眼”,你的眼睛沒瞎。

     接下來的一個月内,我們重複着差不多同樣的程序:西門金龍勸我趁着爹沒回家牽牛人社。

    我不同意,他就打我。

    他一打我,我的牛就去頂胡賓。

    胡賓一着急,就往我哥身後躲。

    我哥與牛一對面,便形成僵持局面,幾分鐘後,大家便各自往後退縮,于是一日無事。

    這事剛開始時你死我活,到後來變成遊戲。

    讓我感到揚眉吐氣的是,胡賓對我的牛畏之如虎,他那張刻薄歹毒的嘴,再也不敢那樣張狂。

    我的牛隻要聽到他哕嗦,便低頭長哞,眼睛充血,做奮蹄追擊狀。

    胡賓吓得隻有躲到我哥身後的份兒。

    我這重山哥哥西門金龍,再也沒有打過我的牛,他也許感覺到了什麼?你們畢竟是親生父子,心中應有靈犀吧?他對我的打也變成了禮儀性的,因為從那場打鬥之後,我的腰裡就多了一柄刺刀,我的頭上就多了一頂鋼盔,這兩樣寶貝,是大煉鋼鐵那年,我從廢鐵堆裡偷來的,一直藏在牛棚裡,現在派上了用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