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受寵愛光榮馱縣長 遇不測悲慘折前蹄

關燈
高密東北鄉的西門屯,路程有一百二十裡。

    如果我腿蹄健全,這點路何足挂齒。

    但我缺失一蹄,舉步艱難,一路血肉模糊,哀鳴不止。

    痛疼使我的皮膚不可抑制地顫抖,宛如微風吹過水面形成的細波紋。

     走入高密東北鄉地盤,我的斷腿開始散發臭氣,成群結隊的蒼蠅追随着我,發出震耳欲襲的轟鳴。

    主人從樹上扯下枝條,捆紮成束,用以驅打蒼蠅。

    我的尾巴已經無力揮動,腹瀉使我的後半身肮髒無比。

    主人揮一下樹枝把子就能打死數十隻蒼蠅,但随即就會有更多的蒼蠅撲上來。

    我的主人把褲子也脫下來撕破,為我包紮了傷腿。

    他隻穿着一條僅能遮羞的褲頭,腳上卻穿着兩隻厚底的、鞋面上縫着厚厚的破皮子的沉重大鞋,形狀古怪而滑稽。

     我們一路上風餐露宿,我吃枯草,主人則從路邊的紅薯地裡撿腐爛的紅薯充饑。

    我們不走大道走小徑,見到人群就躲避,仿佛兩個從戰場上逃脫的傷兵。

    那天走進皇甫屯時,正逢屯裡的大食堂開飯,濃郁的香氣襲來,我聽到主人的肚子發出咕噜噜的響聲。

    主人看看我,眼裡流出淚。

    他用肮髒的胳膊沾沾眼,眼珠子通紅,突然起了高聲: “他媽的,老黑,我們怕什麼?我們躲什麼?我們做過什麼見不得人的事了嗎?我們光明正大,我們什麼都不怕,老黑你負的是公傷,理應由公家照顧,我照顧老黑,就是為公家出夫!走,我們進村!” 主人牽着我,像引領着一個蒼蠅的軍團,走進了正在開飯的大食堂。

    露天開飯,羊肉包子。

    一籠屜一籠屜的包子從廚房裡擡出來,放在桌子上,頃刻便被搶得精光。

    搶到包子的人,有的用樹棍插着,歪着頭啃,有的放在手裡來回倒着,嘴裡發出吸吸溜溜的聲音。

     我們的闖入,讓所有人注目。

    我們太狼狽、太醜陋、太肮髒了。

    我們身上散發着臭氣,我們饑餓勞累,我們讓他們吃驚,也許還有惡心,我們敗壞了他們的胃口。

    主人揮動着枝條在我身上抽打,受驚的蒼蠅飛舞起來,星散開去,降落到熱氣騰騰的包子上,降落到公共食堂的炊具上,人們都厭惡地發出了噓聲。

     一個身穿白色工作服,看樣子像食堂管理員的胖大婦人颠着身跑上來,距我們幾步遠就捂住鼻子,甕聲甕氣地說: “你們是幹啥的?快走,快走!” 有一人,認出了我的主人,遠遠地嚷着: “是西門屯的藍臉吧?果然是你這家夥?你怎麼成了這副模樣……” 主人向那人投去一眼,沒吱聲,牽着我往院子中央走。

    那裡的人們紛紛躲避。

     “他可是高密縣唯一的單幹戶,連昌濰專區都挂了号的!”那人繼續喊,“他的毛驢是神驢,會飛,咬死過兩匹惡狼,咬傷過十幾個人的,可惜,腿怎麼殘了?” 胖大婦女追上來,嚷道: “快離開這裡,我們不接待單幹戶!” 主人停住腳,聲音凄楚而激烈地喊叫着: “你這個肥母豬,老子是單幹戶,甯願餓死,也用不着你接待。

    但老子這頭驢,卻是縣長的坐騎,它是馱着縣長下山時在石縫裡扭斷了腿,算不算工傷?如果算工傷,你們就有義務接待。

    ” 我的主人第一次用激烈的話罵人,他藍臉泛青,瘦骨嶙峋,仿佛一隻拔光了羽毛的公雞,全身散着臭氣,一聳一聳地往前逼近。

    那胖大婦人被逼得連連後退,竟掩着臉,嗚嗚地哭着,逃跑了。

     有一位身穿舊制服,留着分頭,幹部模樣的人剔着牙走上來,上上下下地打量着我和我的主人,然後說: “你有什麼要求?” “我要你們喂飽我的驢,我要你們燒一鍋熱水為我的驢洗澡,我要你們請一位醫生給我的驢包紮傷口。

    ” 幹部對着大廚房喊叫,有十幾個人應聲而出。

    幹部說: “按他要求的快去準備。

    ” 他們用熱水沖洗了我的身體。

    他們讓醫生用碘酒為我的傷口消毒,塗上了藥膏,并包上了厚厚的紗布。

    他們為我弄來了大麥和苜蓿。

     我吃飼料時,那些人端來一盆尚有熱氣的包子,放在我的主人面前。

    一個夥夫模樣的人悄聲說: “老哥,吃吧,别犟勁了。

    吃了這頓就不要管下頓,過了今天,就不要管明天,這驢日的歲月,沒有幾天折騰頭了,早折騰完了,早吹燈拔蠟。

    怎麼,你真的不吃?” 主人佝偻着身體,坐在兩塊摞放在一起的破磚頭上,目光盯着我那條虛虛地支在地上的傷腿,似乎沒有聽到夥夫的秘語。

    我聽到主人饑腸辘辘,我知道又白又胖的包子,對他産生了巨大的誘惑。

    有好幾次我看到他那隻又黑又髒的手就要向包子伸去,但最終他還是克制住了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