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西門鬧行善救藍臉 白迎春多情撫驢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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站在母驢後邊那個滿臉喜氣的男人,是我的長工藍臉。

    記憶中他還是個瘦弱的青年,想不到在我死後這短暫的兩年裡,竟出落成一個身材魁梧的壯漢。

     他是我從關帝廟前雪地裡撿回來的孩子。

    那時他身披破麻袋,腳上沒有鞋,身體僵硬,滿臉青紫,頭發糾結成團。

    那時候我的爹剛去世,我的娘還健在。

    我剛剛從爹的手裡接過了那口樟木箱上的黃銅鑰匙。

    樟木箱裡收藏着我們家那八十畝良田的地契和我們家全部的金銀細軟。

    那時我剛剛二十四歲,新娶了白馬鎮首富白連元家的二小姐為妻。

    二小姐乳名杏兒,大名沒有,嫁到我家,就是西門白氏。

    白氏是大戶人家的女兒,知書達理,身體嬌弱,雙乳猶如兩個甜梨,下體也頗有韻緻,炕上的活兒也可我心意,美中不足的是嫁過來數年尚未生育。

     那時候我可謂少年得志。

    連年豐收,佃戶交租踴躍,糧倉裡大囤滿小囤流。

    六畜興旺,家養的黑骒馬竟然下了雙駒。

    這可是奇迹,傳說中有,現實中少見。

    來我家看雙駒的鄉民絡繹不絕,恭維的話不絕于耳。

    家裡準備了茉莉花茶和綠炮台煙卷招待鄉親。

    村裡的半大小子黃瞳偷了一包煙卷,被人擰着耳朵拖到我面前……第二章西門鬧行善救藍臉白迎春多情撫驢孤。

    這小子黃頭發黃面皮,黃眼珠子滴溜溜轉,似乎滿肚子壞心眼兒。

    我揮手放了他,還送他一包茶葉,讓他帶回家給他爹喝。

    他爹黃天發是忠厚老實人,做一手好豆腐,是我的佃戶,種着我五畝靠河的肥田,想不到他竟生養出這麼一個混混兒子。

    後來黃天發送來一挑子能用秤鈎子挂起來的老豆腐,賠情的話說了兩籮筐,我又讓太太送他二尺青直貢呢,讓他回家做雙新鞋過年。

    黃瞳啊黃瞳,就沖着我跟你爹多少年的交情,你也不該用土槍崩了我啊。

    我自然知道你是聽人之命,但你完全可以對準我的胸膛開槍,給我留下個囫囵屍身啊!你這忘恩負義的雜種啊! 我西門鬧堂堂正正、豁達大度、人人敬仰。

    接手家業時雖逢亂世,既要應付遊擊隊,又要應付黃皮子,但我的家業還是在幾年内翻番增值,良田新置一百畝,大牲口由四匹變成八匹,新拴了一輛膠皮轱辘大車,長工由兩人變成四人,丫環由一個變成兩個,還新添了兩個置辦飯食的老媽子。

    就是在這樣的情景之下,我從關帝廟前,把凍得隻有一口遊氣的藍臉抱了回來。

    那天我是早起撿糞,說來你不會相信,我雖是高密東北鄉第一的大富戶,但一直保持着勞動的習慣。

    三月扶犁,四月播種,五月割麥,六月栽瓜,七月鋤豆,八月殺麻,九月掐谷,十月翻地,寒冬臘月裡我也不戀熱炕頭,天麻麻亮就撅着個糞筐子去撿狗屎。

    鄉間流傳着我因起得太早錯把石頭當狗屎撿回來的笑話,那是他們胡說,我鼻子靈敏,大老遠就能嗅到狗屎的氣味。

    一個地主,如果對狗屎沒有感情,算不上個好地主。

     那天下了很大的雪,房屋、樹木、街道都被遮蓋,白茫茫一片。

    狗都躲起來了,沒有狗屎可撿。

    但我還是踏雪出戶。

    空氣清涼,小風遒勁,黎明時分,有諸多神秘奇異現象,不早起何能看到?我從前街轉到後街,登上土圍子繞屯一周,看到東邊天際由白變紅,看到朝霞如火,看到一輪紅日升起,廣大的天下,雪映紅光,宛如傳說中的琉璃世界。

    我在關帝廟前發現了這個小子,雪掩蓋了他半截身體。

    起初我以為他已經死了,考慮着捐幾個善錢買一副薄皮棺材将他掩埋,免得被野狗吃掉。

    在此之前一年,曾有一個赤裸的男人凍死在土地廟前,那人遍體赤紅,雞巴像槍一樣挺立着,圍觀者嬉笑不止。

    這件事被你那個怪誕朋友莫言寫。

    到他的小說《人死屌不死》裡了。

    這個人死屌不死的“路倒”,是我出錢掩埋,掩埋在村西老墓田裡。

    這樣的善事,影響巨大,勝過樹碑立傳。

    我放下糞筐,把他挪動了一下,用手摸摸胸口,還有一絲熱氣,知道還沒死,就脫下棉袍,将他包裹起來。

    沿着大街,迎着太陽,手托着這凍僵的孩子往家裡走。

    此時天地間霞光萬道,大街兩側的人家都開門掃雪,諸多的鄉親,看到了我西門鬧的善舉。

    就沖着這一點,你們也不該用土槍崩了我啊!就沖着這一點,閻王爺啊,你也不該讓我轉世為一頭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