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傑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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片肉摔在地上,按照行裡的說法,這是謝地。

     當趙甲用刀尖紮着錢肉轉圈示衆時,他感到自已是絕對的中心,而他的刀尖和刀尖上的錢肉是中心裡的中心。

    上至氣焰熏天的袁大人,下至操場上的大兵,目光都随着他的刀尖轉,更準确地說是随着刀尖上的錢肉轉。

    錢肉上天,衆人的眼光上天;錢肉落地,衆人的眼光落地。

    據師傅說,古代的淩遲刑,要将切下來的肉,一片片擺在案頭,執刑完畢,監刑官要會同罪犯家屬上前點數,多一片或是少一片,都算劊子手違旨。

    師傅說,宋朝時一個粗心大意的劊子手執淩遲刑時多割了一刀,被罪犯家屬上告,丢了寶貴的性命。

    所以這個活兒并不好幹,幹不好還會有性命之憂。

    你想想吧,既要割得均勻,又要讓他在最後一刀時停止呼吸,還要牢牢地記住切割的刀數,三千三百五十七刀啊,要割整整的一天,有時還要按照上邊的吩咐,将執刑的時間拖延三五天,這就使執刑的難度更加巨大,一個鐵打的劊子手,執完一個淩遲刑,也要累倒在地。

    師傅說,後來的劊子手們學精了,不再把割下來的肉擺放在案子上,而是随手扔掉。

    老刑場的周圍,總是有大群的野狗、烏鴉和老鷹,所以每逢執淩遲刑,就成了這些畜生們的盛大節日。

     他用一塊幹淨的羊肚子毛巾,蘸着鹽水,擦幹了錢胸上的血,讓刀口猶如樹上的嶄新的砍痕。

    他在錢的胸脯上切了第三刀。

    這片肉還是如銅錢大小,魚鱗形狀。

    新刀口與舊刀口邊緣相接而又界限分明。

    師傅說這淩遲刑别名又叫"魚鱗割",的确是十分地形象貼切。

    第三刀下去,露出的肉茬兒白生生的,隻跳出了幾個血珍珠,預示着這活兒有了一個良好的開端,這令他十分滿意。

    師傅說,成功的淩遲,是流血很少的,據師傅說,開刀前,突然地一掌拍去,就封閉了犯人的大血脈。

    他的血此時都集中到腹部和腿肚子裡。

    這樣才能如切割蘿蔔一樣,切夠刀數,而犯人不死。

    否則血流如注,腥氣逼人,血污肉體,影響觀察,下刀無憑,勢必搞得一塌糊塗。

    當然他們久幹這行,無論出現什麼樣子的情況,都不至于手足無措。

    他們總有一些辦法對付特殊情況。

    如果碰到血流如注、無法下刀的情況,應急的辦法是劈頭蓋臉地澆犯人一桶冷水,讓他突然受驚,閉住血道。

    如果涼水閉不住,就澆上一桶酸醋。

    《本草綱目》認為醋有收斂之功,劈頭澆醋,蓋取其收斂之意也。

    如果此法也無效,那就先在犯人的腿肚子上切下兩塊肉放血。

    但這種方法往往會使犯人在執刑未完時就因血竭而死。

    錢的血道看來是閉住了。

    趙甲的心中比較輕松,看來今天這個活兒已經有了五分成功的把握,那桶準備在執刑柱前的山西老陳醋,看樣子是省下了。

    省了一桶陳醋,按照劊子行當裡不成文的規矩,劊子手們可以向提供酸醋的店家索要一筆"省醋費"。

    醋是店家無償提供的,省下了醋,還得店家提供"省醋費",這規矩實在是既霸道又專橫,沒有任何的道理好講。

    但大清朝是一個重視祖宗先例勝過重視法律的朝代,無論是什麼樣子的陳規陋習,隻要是有過先例的,都不能廢除,不但不能廢除,還要變本加厲。

    臨刑前的犯人,在大清的先例裡,有向遊街時路過的所有商家要吃要喝的特權,而執刑的劊子手,也有着從店家白拿一桶醋或是索要"省醋費"的特權。

    省下的醋按理應該還給商家,但是不,這桶醋不能還給醬醋店,而是賣給藥店,說是這醋沾染了犯人的血腥氣,已經不是一般的醋,而是能夠治病救人的靈藥,美其名日"福醋",藥店收了這"福醋",當然又要拿出一筆錢給賣醋的劊子手。

    劊子手沒有工食銀子,隻好靠這些方式來撈錢糊口。

    他把第三片肉甩向空中,這一甩謂之謝鬼神。

    徒弟在一旁高喊: "第三刀!" 甩完第三片向他回手就割了第四刀。

    他感到錢的肉很脆,很好割。

    這是身體健康、肌肉發達的犯人才會有的好肉。

    如果淩遲一個胖如豬或是瘦如猴的犯人,劊子手就會很累。

    累是次要的,關鍵是幹不出俊活。

    他們如同廚房裡的大師傅,如果沒有一等的材料,縱有精湛的廚藝,也辦不出精美的宴席。

    他們如同雕花木匠,如果沒有軟硬适中的木材,縱有鬼斧神工般的技巧,也雕不出傳神的佳構。

    師傅說,他在道光年間做過一個夥同奸夫謀殺親夫的女人。

    那女人一身肥肉,像一包涼粉,一戳顫顫巍巍,根本無法下刀。

    從她的身上切下來的,都是些泡沫鼻涕狀的東西,連狗都不吃。

    更何況那個女人最能叫喚,鬼哭狼嚎,弄得人心煩意亂,沒心思精雕細琢。

    師傅說女人中也有好樣的,也有肌膚華澤如同凝脂的,切起來的感覺美妙無比。

    這可以說是下刀無礙,如切秋水。

    刀随意走,不錯分毫。

    師傅說他在鹹豐年間做過一個這樣的美妙女子。

    那是一個據說是因為圖财害了嫖客性命的妓女。

    師傅說那女子真是天香國色,嬌柔溫順的模樣人見人憐,誰也不會相信她是一個殺人犯。

    師傅說劊子手對犯人最大的憐憫就是把活兒做好,你如果尊敬她,或者是愛她,就應該讓她成為一個受刑的典範。

    你可憐她就應該把活兒幹得一絲不苟,把該在她的身上表現出來的技藝表現出來。

    這同名角演戲是一樣的。

    師傅說淩遲美麗妓女那天,北京城萬人空巷,菜市口刑場那兒,被踩死、擠死的看客就有二十多個。

    師傅說面對着這樣美好的肉體,如果不全心全意地認真工作,就是造孽,就是犯罪。

    你如果活兒幹得不好,憤怒的看客就會把你活活咬死,北京的看客那可是世界上最難伺候的看客。

    那天的活兒,師傅幹得漂亮,那女人配合得也好。

    這實際上就是一場大戲,劊子手和犯人聯袂演出。

    在演出的過程中,罪犯過分地喊叫自然不好,但一聲不吭也不好。

    最好是适度地、節奏分明的哀号,既能刺激看客的虛僞的同情心,又能滿足看客邪惡的審美心。

    師傅說他執刑數十年,殺人數千,才悟出一個道理:所有的人,都是兩面獸,一面是仁義道德、三綱五常;一面是男盜女娼、嗜血縱欲。

    面對着被刀脔割着的美人身體,前來觀刑的無論是正人君子還是節婦淑女,都被邪惡的趣味激動着。

    淩遲美女,是人間最慘烈凄美的表演。

    師傅說,觀賞這表演的,其實比我們執刀的還要兇狠。

    師傅說他常常用整夜的時間,翻來覆去的回憶那次執刑的經過,就像一個高明的棋手,回憶一盤為他赢來了巨大聲譽的精彩棋局。

    在師傅的心中,那個美妙無比的美人,先是被一片片地分割,然後再一片片地複原。

    在周而複始的過程中,師傅的耳邊,一刻也不間斷地缭繞着那女子亦歌亦哭的吟喚和慘叫。

    師傅的鼻子裡,時刻都嗅得到那女子的身體在慘遭脔割時散發出來的令人心醉神迷的氣味。

    師傅的腦後陰風習習,那是焦灼的食肉猛禽在扇動它們的翅膀。

    師傅的癡情回憶,總是在這樣一個關節點上稍做停頓,好似名旦在戲台上的亮相:她的身體已經皮肉無存,但她的臉還絲毫無損。

    隻剩下最後的一刀了。

    師傅的心中一陣酸楚,剜了她一塊心頭肉。

    那塊肉鮮紅如棗,挑在刀尖上宛如寶石。

    師傅感動地看着她的慘白如雪的鵝蛋臉,聽到從她的胸腔深處,發出一聲深沉的歎息。

    她的眼睛裡似有幾粒火星在閃爍,兩顆淚珠滾下來。

    師傅看到她的嘴唇艱難地顫抖着,聽到她發出了蚊蟲鳴叫般的細聲:冤……枉……她的眼神随即暗淡無光,她的生命之火熄滅了。

    她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