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悲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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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後又樂呵呵地出去了。

    一直等到掌燈時分,女兒才從外邊回來。

    在通明的紅燭照耀下,她歡天喜地,根本不似殺人歸來,也不似殺人未遂歸來,而仿佛是去參加了一個盛大的結婚宴會。

    沒及他張口詢問,女兒就拉下了臉,說: "爹,你胡說八道!錢大老爺是個書生,手軟得如同棉胎,怎麼會是蒙面大盜?我看你是讓那些臭婊子們用馬尿灌糊塗了,眼睛不管事了,腦子也不好使了,才說出那些混話。

    你也不想想,即便是錢大老爺想薅你的胡子,還用得着他堂堂知縣親自動手?再說了,他要真想薅你的胡子,鬥須的時候,讓你自己薅掉不就得了?人家何必赦免你?再說了,就沖着你罵那句髒話,人家就可以正大光明地要了你的命,即便不定你的罪,關死在班房裡的人多了去了,人家還跟你鬥什麼胡須?爹,你也是扔掉四十數五十的人了,還是這樣的老不正經。

    整日價眠花宿柳,偷雞摸狗,我看薅了你的胡子的,是天老爺派下來的神差。

    這是上天給你的一個警告,如果你還不知悔改,下次就會把你的頭拔了去!" 女兒連珠炮般的話語,激得孫丙大汗淋漓。

    他疑惑地看着女兒一本正經的臉,心裡想:是不是活見了鬼?這些話,十句中倒有八句不是女兒的聲口。

    僅僅一天不到的工夫,她就換了個人似的。

    他冷笑一聲,說: "眉娘,姓錢的在你的身上使了什麼魔法?" "聽聽你這話,還是個爹嗎?"眉娘翻了臉,怒道,"錢大老爺是堂堂正正的君子,見了俺目不斜視,"她從懷裡摸出一錠白花花的大銀子,扔到炕上,說,"大老爺說了,王八戲子鼈待诏,正經人沒有幹這個的。

    大老爺賞給你五十兩銀子,讓你回去解散戲班子,做個小買賣。

    " 他心中惱怒,很想把那錠銀子擲回去,顯示一下高密東北鄉人的骨氣,但把銀子抓到手裡後,那涼爽柔軟的感覺,令他實在不忍釋手。

    他說: "閨女,這錠銀子,不會是鉛心裹了錫皮吧?" "爹,你胡說什麼?"眉娘怒氣沖沖地說,"你和俺娘的事,别以為俺不知道。

    你風流成性,把俺娘活活氣死,又差點兒讓黑驢把俺咬死。

    為此俺記恨你一輩子!但爹是換不了的,縱有千仇萬恨,爹還是爹。

    這個世界上,剩下一個真心希望你好的人,那也必定是我。

    爹,聽錢大老爺的勸告,回去幹點正經事兒,有那合适的,就娶了,好好地過幾年太平日子吧。

    "孫丙懷揣着那枚大銀子,返回了高密東北鄉。

    一路上他時而怒火填膺,時而羞愧難當。

    遇到行人他就用袖子捂住嘴巴,生怕讓人看到自己血糊糊的下巴。

    臨近家鄉時,他蹲在馬桑河邊,在如鏡的水面上,看到了自己醜陋的臉。

    他看到自己的臉上布滿了皺紋,雙鬓如霜,似乎是一個衰朽殘年的老人了。

    他長歎一聲,撩起水,忍着痛,洗了臉,然後回了家。

     孫丙解散了戲班子。

    班子裡唱旦的小桃紅,是個孤女,原本就跟他有一腿,借着這個機會,索性明煤正娶了。

    雖說年齡相差很多,但看上去還算般配。

    兩口子用錢大老爺賞給的銀子,買下了這處當街的院落,稍加改造,成了孫記茶館。

    去年春上,小桃紅生了龍鳳胎,大喜。

    錢大老爺派人送來了賀禮:一對銀脖鎖,每個一兩重。

    這事轟動了高密東北鄉,前來賀喜者甚多,擺了四十多桌喜酒,才把賀客宴遍。

    人們私下裡傳說,錢大老爺是孫丙的半個女婿,孫眉娘是半個縣令。

    乍聽了這些話,他感到很恥辱,但時間一長,也就麻木不仁了。

    他丢了胡須,就如剪掉了鬃毛和尾巴的烈馬,沒了威風也減了脾氣,橫眉豎目的臉,漸漸變得平和圓潤。

    如今的孫丙,過上了四平八穩的幸福生活。

    他滿面紅光,一團和氣,俨然一個鄉紳。

     三 半上午的時候,茶客爆滿。

    孫丙脫了棉袍,隻穿一件夾襖,肩上搭了一條毛巾,提着高梁長嘴大銅壺,跑前跑後,忙得滿頭冒汗。

    他原本就是唱老生的,嗓口蒼涼高亢。

    現在他把戲台上的功夫用在了做生意上,吆喝起來,有闆有眼,跑起堂來,如舞如蹈。

    他手腳麻利,動作準确,舉手投足,節奏分明。

    他的耳邊,仿佛一直伴着貓鼓點兒,響着貓琴。

    琵琶和海笛齊奏出來的優美旋律。

    林沖夜奔。

    徐策跑城。

    失空斬。

    風波亭。

    王漢喜借年。

    常茂哭貓……他沖茶續水,跑前跑後,忘記了身前身後事,沉浸在幸福的勞動中。

    後院裡,壺哨子吱吱地響起來了。

    他趕快跑去提水。

    小夥計石頭,一頭亂發上落滿煤屑,臉蛋抹得烏黑,更顯得牙齒雪白。

    看到掌櫃的來了,石頭更加賣力地拉動風箱。

    四眼煤竈上,并排坐着四把大銅壺。

    爐火熊熊,沸水濺到煤火裡,滋啦啦響,白煙升起,香氣撲鼻。

    妻子小桃紅,一手拉着一個蹒跚學步的孩子,要到馬桑集上去看熱鬧。

    孩子的笑臉,好像燦爛的花朵。

    小桃紅說: "寶兒,雲兒,叫爹爹!" 兩個孩子含糊不清地叫了。

    他放下水壺,用衣襟擦擦手,把兩個孩子抱起來,用結滿了疤痕的下巴親了親他們嬌嫩的小臉。

    孩子臉上散發着一股甜甜的奶腥味兒。

    孩子們發出了咯咯的笑聲,孫丙的心裡,仿佛融化了蜜糖,甜到了極點後,略微有點酸。

    他的小步子邁得更輕更快,應答顧客的聲音更明更亮。

    他臉上的笑容可掬,無論多麼拙的眼色,也可以看出他是一個幸福的人。

     忙裡偷出一點閑,孫丙倚靠在櫃台上,點燃一鍋煙,深深地吸了一口。

    從敞開的大門,他看到妻子拉着兩個孩子,混在人群裡,向集市的方向走去。

     在緊靠着窗戶的那張桌子前,坐着一個耳大面方的富貴人。

    他姓張,名好古,字念祖,人稱張二爺。

    二爺五十出頭年紀,面孔紅潤,氣色極好。

    他那顆圓滾滾的大頭上,尖着一個黑緞子瓜皮小帽,帽臉上綴着一塊長方形的綠玉。

    二爺是高密東北鄉的博學,捐過監生,下過江南,上過塞北,自己說與北京城裡的名妓賽金花有過一夜風流。

    天下的事,隻要你提頭,沒有他不知尾的。

    他是孫記茶館裡的常客,隻要他老人家在座,就沒有旁人說話的份兒。

    二爺端起青花茶"碗,摘下碗蓋,用三根指頭捏着,輕輕地蕩去碗面上的茶沫,吹一口氣,啜一小口,巴哒巴哒嘴,道: "掌櫃的,這茶,為何如此地寡淡?" 孫丙慌忙磕了煙袋,小跑過去,點頭哈腰地說: "二爺,這可是您老喝慣了的上等龍井。

    " 二爺又吸了一小口,品品,道: "畢竟還是寡淡!" 孫丙忙道: "要不,給您老燒個葫蘆?" "焦一點!"二爺道。

     孫丙跑回櫃台,用銀釺子插住一個罂粟葫蘆,放在長燃不息的豆油燈上,轉來轉去的燒烤着。

    怪異的香氣,很快就彌漫了店堂。

     喝過半盞泡了嬰粟葫蘆的濃茶之後,二爺的精神頭兒明顯地提高了。

    他的目光,活潑潑的雙魚兒也似,在衆人的臉上遊走着。

    孫丙知道,二爺很快就要高談闊論了。

    面黃肌瘦的吳大少爺,龇着讓煙茶熏染黑了的長牙,啞着嗓子問: "二爺,鐵路方面,可有什麼新的消息?" 二爺把茶碗往桌子上一蹾,上唇一噘,鼻子一哧哼,胸有成竹、居高臨下地說: "當然有新消息。

    我跟你們說過的,咱家那位鐵杆的朋友廣東江潤華先生,是萬國公報的總主筆,家裡開着兩台電報機,接受着來自東洋西洋的最新消息。

    昨天,咱家又接到了他的飛鴻傳書——慈禧老佛爺,在頤和園萬壽宮,傳見了德意志大皇帝的特使,商談膠濟鐵路修建事宜。

    " 吳大少爺拍手道: "二爺,您先别說,讓小的猜猜。

    " "你猜,你猜,"二爺道,"你要能猜對,今日各位的茶錢,張某人全包了。

    " "二爺豪爽,真乃性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