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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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皮包男人說:“金柱子,你爹摘了地主帽才幾天?你就抖起來了!”夾克衫說:“黃臉,你是癞蛤蟆擋車——不自量力,回家上吊去吧!國家政策,你擋得住嘛? 我看你擋不住。

    “ 這時,一個穿着破棉襖、腰裡捆着一根紅色電線的叫花子,端着一個破瓷碗——瓷碗裡盛着十幾個硬币和幾張肮髒的毛票——抖抖索索地把碗伸到皮包男人面前,說:“大哥,給幾個吧,給幾個吧……買個包子吃……”皮包男人一撤身,惱怒地說:“走開,老子還沒吃早飯呢!”叫花子看了一眼上官金童,目光裡流露出鄙視,轉身到别人面前乞讨去了。

    他的心沉到悲傷的絕底。

    上官金童,連叫花子都避你啦!叫花子向夾克衫小夥乞讨,還是那幾句話:“大哥,可憐可憐,給幾個子兒,買個包子吃……”夾克衫說:“你家是什麼成份?”叫花子一愣,說:“貧農,祖宗八代都是貧農……”夾克衫笑着說:“老子專門救濟貧農!”他把兩個吃剩的包子,連同那塊被豬油泅透的破報紙,扔在叫花子的瓷碗裡。

    叫花子抓起包子,塞到嘴裡,那塊破報紙,粘在他的下巴上。

     大廳裡騷亂起來,十幾個穿藍制服戴大檐帽的檢票員,拿着夾子,從休息間裡走出來。

    他們都是一臉的厭煩,目光冷酷,好像對乘客充滿仇恨。

    人群跟随着他們,擁向檢票口。

    一個提電喇叭的人,站在過道裡,大聲吼着:“排隊,排隊。

    不排隊不檢票!各位檢票員請注意,不排隊不檢票。

    ”但人們依然在檢票口擠成一個蛋。

    小孩子被擠哭了。

    一個抱着男孩、背着女孩、拎着兩隻大公雞的黑臉女人,大聲地罵着一個擠了她的男人,但那男人不理睬,雙手把一個盛着電燈泡的紙箱舉過頭頂,身體扭動着,想擠到前邊去。

    黑臉女人對準他的屁股踢了一腳,那男人連頭都沒回。

     上官金童迷迷糊糊地就被擠到了圈外,原先他身後已有幾十個人,但現在他變成最後一個。

    他心中泛起一點殘存的血性,拎起包,往裡擠了幾下,但他的胸膛立即就被一個堅硬的胳膊肘撞中,痛得他眼冒金花,呻吟着蹲在地上。

     廣播員一遍遍地吆喝着:“排隊,排隊,不排隊不檢票。

    ”負責大欄鎮班車檢票口的檢票員、一個牙齒參差不齊的姑娘,用紙闆和檢票鉗子開着路,從票口那裡擠出來。

    她的大檐帽被擠歪了,塞在帽子裡的黑發披散出來乙她惱恨地跺着腳,喊道:“擠吧,擠吧,擠死兩個才好。

    ” 檢票員氣哄哄地回到休息室裡去了。

    而此時,電子鐘的大小指針已重疊在9的黑道上。

     人們往前擁擠的熱情随着檢票員的罷工而陡然冷落下來。

    上官金童站在圈外,心裡竟産生了一種幸災樂禍的愉快感覺。

    他對那憤然離去的檢票員滿懷好感,并感到自己是一個被她保護了的弱者。

     在别的檢票口那兒,通向車場的窄門已經打開,乘客擁擁擠擠地沿着鐵欄杆規定出來的狹窄通道向前湧動,好像被堤壩攔截在河道裡不馴服的水。

     來了一個身材勻稱、個頭中等、穿着漂亮的年輕人,他手裡提着一隻鳥籠,籠中盛着一對罕見的白鹦鹉。

    這個年輕人臉上那兩隻黑得發亮的眼睛引起了上官金童的注意,尤其是那籠中的白鹦鹉,更使他想起了幾十年前從蛟龍河農場初回家院時,那些鹦鹉圍着鳥兒韓和上官來弟的兒子上下翻飛的情景。

    難道真的是他?上官金童偷偷地、繼續看着他,從他的臉上漸漸顯出了來弟瘋狂的冷靜和鳥兒韓天真的堅毅。

    上官金童心裡充滿驚異,随即便是感歎,他長得這麼大了呀,那吊籃裡的黑小子一轉眼間便長成了一個小夥子。

    接着他又一次想起了自己的年齡,他浸泡在遲暮的感覺裡,那怅惘的、偉大的空曠感無限地展開了。

    他覺得自己就像一株在堿土荒原上枯萎了的茅草,悄悄地生,悄悄地長,現在正在悄悄地死去。

     手提鹦鹉的小夥子走到檢票口附近看了看,人群中許多人與他打招呼。

    他傲慢地答應着,擡腕看了看那塊造型奇特的手表。

    “鹦鹉韓,鹦鹉韓,你路子廣,會說話,去把那位姑奶奶請出來吧!”人群中一個幹部模樣的人說。

    鹦鹉韓道:“我不來,她不敢檢票。

    ”“吹牛,叫出來她我們才服你!”“你們,誰也别他媽的擠,都給我排好隊,擠什麼?搶孝帽子是不是?排隊,排!”他咋咋呼呼地、半真半假地罵着,把人的疙瘩抻直拉長,隊伍一直延伸到躺椅那邊。

    他說:“誰要再往前擠,破壞秩序,我就把誰的娘——明白嗎?”他用手指做了一個淫穢的動作,說,“其實,早上晚上都要上,上不去的坐在車頂行李架上,空氣新鮮,眼界開闊。

    我就願坐車頂。

    等着,我去把那個娘們兒弄出來!” 他果然把檢票員請了出來。

    檢票員嘟噜着臉,一副餘恨未消的樣子。

    鹦鹉韓在她耳邊,甜言蜜語着:“幹姨,幹姨,您怎麼能跟他們一般見識呢?這都是些社會渣滓,刁民潑婦下三濫,歪瓜斜棗爛酸梨,死貓爛狗臭蝦醬。

    跟他們鬥氣,失了您的身份兒,更重要的是,您要氣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