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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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片銀輝,山澗中長滿滑膩青苔的卵石,像巨大的鳥蛋,閃着幽幽的青光。

    溪水聲傳播得很遠,被岩石激起的一簇簇浪花潔白如雪。

    他栖身在大樹紫色的暗影裡,被寒冷、饑餓、傷病、恐怖、惆怅等等一大堆倒黴的感覺折磨着。

    有好幾次他甚至想到,這樣莽撞地逃竄出來是不是犯了錯誤,但每當這念頭一冒出來了,他就痛罵自己,混蛋,你自由了,你了不起,你再也不用替小日本挖煤了,再也不用受那些嘴唇上剛紮茸毛的小日本的欺負了。

     他就這樣在既痛苦又激奮的心情折磨下迷迷糊糊地睡了一會。

    黎明時,他被自己響亮的夢呓聲驚醒了。

    他做了一個可怕的夢,但剛醒來就把夢中的情景忘得幹幹淨淨。

    他感到渾身都涼透了,心髒像一顆冰冷堅硬的鵝卵石,碰撞的肋骨疼痛難忍。

    夜露很重,樹幹上布滿了一層淋漓的冷汗。

    月亮已落到西邊的山巒背後,幾顆綠色的星辰在蒼白的天幕上閃爍着。

    山谷中霧氣蒙蒙,幾隻黑乎乎的野獸站在溪邊用舌頭舔水。

    他聞到了腥膻的味道,并聽到震蕩山谷的猛獸的呼嘯。

     天亮了,太陽出來了,山谷裡的霧白茫茫的。

    他冷,走到陽光裡曬着,看到身上,一道道的鞭痕,有許多白色的化膿小瘡,一片片腫脹的包塊,被蚊子和小咬叮的。

    這哪裡還像個人!眼淚差點流出來。

    曬得皮膚發了癢,但雙腿間那一窩東西,命根子,種袋子,冷得硬的像石頭,拘上去,小肚子鈍痛。

    他想起古老的說法:男人最怕冷的地方是蛋子,女人最不怕冷的地方是奶子。

    他揉着蛋子,感到冰在慢慢融化,有一些涼涼的濕氣,被揉出來了。

    他後悔把身上的号衣扔了,怎麼說那也是套衣裳,白天能遮擋身體,夜裡能避蚊蟲。

    他在樹下找了一些熟悉的野菜,苦菜子、車前草、錐蒜、扁蓄。

    這些無毒,他吃了。

    有很多漂亮的野菜、野果,不認識,不敢吃,怕中毒。

    在山坡上他發現了一棵野梨樹,地下落着一層黃色的小梨子,有一股發了酵的酒糟的味道。

    他嘗試着吃了一顆,酸甜酸甜,跟中國的梨味一樣的,高興極了,放心地吃了一個飽。

    然後想記住這棵樹,轉着尋找标記,可四周全是樹,連東西南北都分不清。

    雖說太陽升起的方向是東,但那是中國的定位法。

    小日本的太陽,是不是也是東升西落呢?他想起太陽旗在火車站前的旗竿上飄揚的情景。

    回家,他想,跑出來不是本事,也不是目的,回家,高密東北鄉,山東省,中國。

    他的眼前,出現了那個天真少女的影子,她的清秀的長臉兒,高高的鼻子,白皙的豐滿耳朵。

    想到她,他的心像沉浸在酸甜的秋梨汁裡。

    他模模糊糊地感覺到,日本的北海道地方,應該和中國的長白山連在—起,隻要一直往西北方向走,就能進人中國。

    他想,小日本小日本,彈丸小國,我豁出去三個月,把你走到頭。

    他甚至想,隻要我走快些,也許能趕上回家過年。

    娘死了,回家第一件事,就是把上官家的女兒娶過來,好好過日子。

    他打定主意,決定去找回昨天黃昏時扔掉的衣服。

    他小心翼翼地往回走,生怕狼狗從林子裡撲出來。

    中午時,他感到應該到了那地方了,可眼前的景色卻與昨晚看到的大不一樣。

    昨天他沒發現竹子,今天卻看到,山谷裡有黑皮膚的蓬頭散發的大樹,有直鑽到陽光裡去的白桦。

    有一叢叢紅色的、白色的、紫色的花樹,真是鮮花爛漫,時濃時淡的花香滿山谷。

    那麼多鳥,蹲在樹枝上,好奇地打量着他。

    有他能叫出名字的,有些叫不出名字,都生着華麗多彩的羽毛。

    他想要有把彈弓就好了。

     整整一天,他都沒轉出這條山谷。

    那條小溪像個調皮的孩子跟他捉着迷藏。

     狼狗沒有出現。

    衣服也沒找到。

    中午的時候,他從一棵躺在水邊的腐爛樹幹上,掰下一片白色的木耳,試探着嘗了嘗,木耳脆生生的,有一股淡淡的辛辣味道。

     他放心大膽地把滿樹幹上那些層層疊疊的木耳全部吃光。

    傍晚的時候,他感到腹痛,肚子脹得像鼓一樣,一敲嘭嘭響。

    然後他就嘔吐,腹瀉,眼前的東西都變得又粗又大。

    他舉起手,看到手指都像水蘿蔔。

    在溪流的平緩處,他在水面上看到自己腫脹的臉,兩隻大眼腫成一條細縫,臉上所有的皺紋都消失了。

    他疲乏又絕望,鑽到一叢灌木下,躺了下來。

    這一夜他神昏谵語,眼前晃動着許多像大樹一樣的巨人,還經常地感到一隻隻色彩斑斓的老虎圍着這叢灌木轉圈子。

    天亮時,他覺得心裡痛快了一點,肚子也消下去了。

    臉也不腫了。

    在溪水中他的臉吓了他一大跳。

    一夜上吐下瀉,使他瘦脫了形。

     大概度過七個或者是八個夜晚後的早晨,他遇上了兩個熟悉的勞工。

    當時他趴在溪邊,正把頭紮在水面,學着野獸的樣子喝水,就聽到從溪邊一棵大橡樹上,傳下來一聲輕輕的問詢:“是鳥兒韓大哥嗎?” 他跳起來,躲到灌木叢裡。

    久違了的人聲把他吓了個半死。

    這時,他又聽到了來自橡樹梢頭的問訊,但這次是一個沙啞的成年男子的聲音:“是鳥兒韓吧?” “是我,是我呀廣他狂叫着從灌木叢中鑽出來。

    ”是鄧大哥吧?我聽出來了,還有小畢,我總算找到你們了……“他跑到橡樹下,仰着臉往上望,猝然冒出的淚水,沿着他的眼角流向耳朵。

    樹上的老鄧和小畢,解開把自己捆在樹杈上的腰帶,沿着長滿青苔的樹幹,笨拙地滑下來。

    三個人緊緊地摟抱在一起,哭着,叫着,歡笑着。

     三個人拉開一點距離,鳥兒韓的目光在老鄧和小畢的臉上來回跳動着,老鄧和小畢的目光卻始終盯着鳥兒韓他們終于安靜下來,交流着分别後的情況。

    老鄧在長白山伐過木,有山林經驗。

    根據大樹幹上青苔的分布情況,老鄧确定了方位。

    半個月後,當山上的樹葉被秋霜染紅了的時候,他們站在一個低矮的、林木稀疏的山坡上,望見了波浪滔天的大海,灰白的海浪永不疲倦地撞擊着岸邊一塊褐色的礁石,潮水像羊群一樣追逐着沖上平緩的沙灘。

     “……海邊上,嗯,?白着十幾條船。

    一些人,嗯,盡是些老頭兒,嗯,老婆子,婦女,嗯,小孩子,在那兒曬魚,嗯,曬海帶,嗯,也挺苦的,嗯,哼着哭喪歌兒,嗚兒哇兒,嗯,哇兒嗚兒,老鄧說,嗯,過了海就是煙台,嗯,煙台離咱們老家,嗯。

    很近了,嗯,心裡樂,嗯,想哭,嗯,遠望着海那邊,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