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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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們遍體的雞栗,塵煙降落,顯出他們裸露的肌體。

    群鳥驚飛,飛至七八米高處就象石塊一樣啪哒啪哒掉在地上,烏鴉、仙鶴、灰鷹、鳳凰,全都拖拉着僵硬的翅膀,象喪家狗一樣遍地爬行,它們聚集在一起,都把自己的腦袋往對方的羽毛裡插。

    預感到災難即将降臨的鳥類簇擠成一座座華麗的墳頭,星星般分布在沼澤裡和田野裡。

     天地擠在一起,銀光閃爍,鼓角齊鳴,萬馬奔騰,冰雹把天地連系在一起。

     冰雹,這位大地期待已久的精靈終于微笑了!她張開溫柔的嘴巴,龇着淩亂的牙齒,迷人地微笑着下降了。

    她撫摸着人類的頭,她親吻着牲畜的臉,她揉搓着樹木的乳房,她按摩着土地的肌膚,她把整個肉體壓到大地上。

     冰雹象瀑布般傾瀉到焦渴的大地上。

     冰雹是大地的殘酷的情人。

     也隻有大地才能承受得了她的毀滅一切的愛情。

     冰雹!無數方的、圓的、菱形的、八角形的、三角形的。

    圓錐形的、圓柱形的、雞蛋形的、乳房形的、芳唇形的、花蕾形的、刺猬形的、玉米形的、高粱形的、香蕉形的、軍号形的、家免形的、烏龜形的、如意形的冰雹鋪天蓋地地傾瀉下來。

     冰雹嘎嘎吱吱地響着,咔咔嗒嗒地碰撞着,跳着蹦着翻滾着旋轉着,掉在食草家族的頭上、肩上、耳朵上,鼻梁上、掉在鳥類的彎曲脖頸上、烏黑利喙上、突兀肛門上,掉在紅色沼澤的紅色淤泥上、人的屍首上、馬的牙床上、狐狸的皮毛上、孔雀大放的彩屏上、幹綠的苦藓和紫紅的灌腸般植物上……溫柔的冰雹,我愛你,當我把你含在口腔裡時,就象吮吸着母親和妻子的溫暖的乳房……天空多壯麗。

    自然多輝煌。

    塵世多溫暖。

    人生多蔥姜。

    铿锵锵锵,嗒嗒嘡嘡,冰雹持續不斷地掉下來,天地間充溢着歡樂的色彩和味道,充滿了金色的童年和藍色的多瑙河。

    五彩的甜蜜的冰雹降落到蒼老枯萎的大地上,喚醒了大地旺盛的性欲和強大的生殖力。

     鄉親們一無遮掩地徘徊在土地上。

    他們焦頭爛額,鼻青眼腫;他們搖搖擺擺象受了重傷的拳擊運動員;他們嘴裡哈出雪白的蒸氣,胡須和眉毛上凍結着美麗的霜花;他們踩着撲棱棱滾動的冰雹,腳步踉跄。

     冰雹野蠻而瘋狂,它們隆隆巨響着,橫敲豎打着人類的肉體,發洩着對人類、對食草家族的憤怒。

    它們盲目地、毫無理性地把無數被蝗蝻蹂躏過的小樹攔腰打斷。

     太陽出來時,已是傍晚時分。

    烏雲排洩完畢,分裂成淺薄的碎片,升到高空。

    雲的間隙裡,大塊的天空被車輪般大的血紅夕陽涸染成漸遠漸淡的胭脂色。

    大地上鋪着足有半米厚的冰雹,青藍與雪白交叉,溫暖與寒冷套疊,天空大地五彩缤紛,混亂不堪。

    原本無葉現在無枝的秃樹象一根根棍棒指着威嚴的天空,被砸斷的小樹傷口上湧現着乳白色的汁液,被砸得斷翅缺羽的禽鳥在四凹凸凸的冰雹上掙紮着,并發出一聲聲歎息般的凄厲哀鳴。

    我緊緊地裹着鴨絨服,戴着雙層口罩保護着酸溜溜的鼻頭。

    我用凍得象胡蘿蔔一樣的手指(姥姥,你吃的什麼?你吃什麼咯崩咯崩響?女孩問着躺在被窩裡的外婆。

    外婆甕聲甕氣地回答:吃的是冰凍胡蘿蔔)笨拙地抓着“卡依新FI型135單鏡頭反光照相機”,拍攝着冰雹過後的瑰麗景象,在寬闊的鏡頭外,銀色的大地無窮延伸,我按動快門,機器“咔嗒”一聲響。

    (在這張安裝偏振鏡後拍攝出的照片上,世界殘酷無情,我的頭腦腫脹的四老爺和滿鼻子黑血的九老爺率領着族人們艱難地行進。

    四老爺的腰帶上挂着兩柄短槍,九老爺腰帶上挂着兩隻匣子槍,手裡舉着一支勃朗甯手槍。

    四老爺張着嘴,好象在吼叫,九老爺緊蹙着額頭,斜眼看着四老爺,好象對四老爺充滿仇恨。

    )族人一步一滑地跋涉着,他們口裡噴出的氣流彩色紛壇,宛若童話中的情形。

    一個牙齒被冰雹敲掉的白胡子老者嘤嘤地哭着,兩滴淚珠象凝固的膠水粘在他的腮上,他的耳朵被凍死了,黑黑的象兩隻腐爛的蝙蝠。

    我哈着手指,哈氣的時候我的嘴感覺到口罩凍成了堅硬的冰殼。

    赤橙黃綠青藍紫七色閃爍,晃得人眼疲倦。

    我費力地調動着僵硬的手指(姥姥,俺娘怎麼不回來?小女孩問。

    你娘看斑馬去啦。

    長頸鹿看不看?不看,斑馬也是馬嗎?斑馬不是馬。

    那是什麼?是妖精。

    紅眼綠指甲,黑天就出來,見了男孩吃男孩,見了女孩吃女孩。

    它怎麼不吃俺娘呢?你娘嫁給斑馬啦。

    騎着斑馬到非洲去啦。

    冰雹把一群群斑馬打得遍體鱗傷,它們圍在一起喘息着。

    這時它們聽到了獅子的喘息聲。

    放錄音!快放錄音!斑馬在獅虎的吼叫聲中顫栗不止。

    獅子在斑馬的鳴叫聲中睜開了朦胧的睡眼。

    高大的綠栅欄外,她吃吃地笑起來。

    這棟高樓裡的人夜夜都要做惡夢。

    樓長,我們受不了啦,請你把她轟走吧。

    人有所好嘛!人家躲在房裡放錄音幹你們屁事?!斑馬!斑馬!斑馬……非洲在什麼地方呢?姥姥又咯嘣咯嘣吃起胡蘿蔔來。

    小女孩靜靜地躺着,一股怒火在她胸中熊熊燃燒),把“星雲式色散鏡”裝在精密的卡依照相機鏡頭上。

    我蹲在厚厚的冰雹上,一股尖銳的涼氣射進肛門,迂回曲折沖上咽喉,使牙齒打戰,舌頭冰涼。

    我對準在冰雹裡掙紮的家族成員們,揿下了照相機的快門。

    (在這張照片上,世界是由色和光構成的。

    冰雹散射着玫瑰紅光澤,人類放射青銅的光澤,每個人都是一輪奇形怪狀的太陽。

    四老爺更加象一個失敗了的英雄,他弓着腰,好象對太陽鞠躬。

    九老爺也許開了一槍,因為槍口附近散射着一簇雪蓮般的火花。

    )九老爺也不知自己是如何把手中的“勃朗甯”給鼓搗響了,铮然一聲響劃破了冰涼潮濕的空氣,子彈上了天,槍口冒着格外醒目的藍煙。

    九老爺吃驚不小,下意識地把手槍扔掉了,手槍落在冰雹上,藍光閃爍。

     你的藍光閃爍的眼睛盯着我,看着我把用各種鏡頭拍攝的珍貴曆史照片攤開在玻璃闆上,聽着我用沉悶的腔調講述着大雹災過後,人類如何向失落的家園前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