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匹倒挂在杏樹上的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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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要說狼不像狗,那是不可能的,因為狗的祖先就是狼。

    但狗和狼還是有明顯的區别的,稍微有點見識,就能分辨出來,”他用剪刀敲敲狼的腦殼,發出嘭嘭的響聲,“聽到了嗎?像敲小鼓似的,你們自己去找一個狗腦殼敲敲,聽聽能不能發出這樣的響聲?為什麼?狼是銅頭麻稈腰!”他把剪刀揣進懷裡,搬起狼頭,讓狼的臉朝向衆人,“好好看看,狗臉是什麼樣子?狗臉是那樣的,可狼臉是這樣的!”他用手掰開狼嘴,狼龇出兩排雪白的牙,“看到了吧?狼牙是這樣的,可狗牙是那樣的!”他扯起一隻狼耳朵,說,“狗耳朵是耷拉着的,狼耳朵是支棱的!”他扒開一隻狼眼,“狼眼是綠的,狗眼呢?狗眼是什麼顔色?誰能說出狗眼是什麼顔色?”他擡頭看着我們,問:“你們三個大學生,能說出狗眼的顔色嗎?” 我和王金美看着老許,聽到老許低聲說,黃色,于是我們就像回答老師提問一樣,大聲回答: “黃色!” “對極了,狗眼是黃色的!”章古巴大叔高興地說,“現在,我相信大家都能分辨出狼與狗的區别了。

    ”他猛地放下狼頭,還用力推了它一把,讓它的身體在杏樹下悠蕩着。

     “章大叔,”一個滿臉雀斑的小青年擠到前面來,用手指指狼尾巴,問,“俺有點鬧不明白,您說它是一匹狼,俺看着它也像匹狼,可它的半截尾巴是怎麼回事?” “你問這個呀,”章大叔用手撥弄了一下狼的半截粗大尾巴,說,“這的确是個問題,但如果你知道了狼尾巴的功能,這個問題也就不成為一個問題了。

    ”他環顧四周,看到衆人焦渴的目光,得意地說,“我這輩子,最有價值的是東北十年,其餘的都是白混日子。

    在東北,狼不叫狼,你們知道在東北狼叫什麼?” 我們在杏樹上大喊: “章三!” “對,狼在東北叫章三,為什麼把狼叫章三,這個問題比較複雜,我在東北問過好些個白胡子老頭,請教為什麼把狼叫成章三,他們說祖祖輩輩都是這麼個叫法,為什麼他們也不清楚。

    到東北的頭一年,我在孫家大院裡當馬夫,睡到深更半夜裡,聽到圈裡的豬吱吱地怪叫,與我睡在一起的車喝子馬大叔一骨碌爬起來,對我說,‘小章小章,快快起來,章三來偷豬了!’我急毛火三的披上棉襖,提着一把鐵鍁,跟着馬大叔就往掌櫃家的豬圈那兒跑。

    馬大叔提着他的紅纓大鞭子跑在前,我提着鐵鍁跟在後。

    那天晚上,不是十五就是十六,月亮像個明晃晃的大銀盤,挂在半天空,照着地上的雪,亮堂堂耀眼明,就像大鏡子似的,連雪上的老鼠腳印都看得清清楚楚。

    我們大老遠就看到一個章三,用嘴咬着孫大爺家那頭白色的大肥豬的耳朵,用那條大掃帚一樣的粗尾巴,啪啪啪地抽打着肥豬的屁股。

    那頭大肥豬沒命地叫着,吱吱吱,吱吱吱,一邊叫着一邊跟着章三往桦木林子裡跑。

    那情景真是好看極了。

    大月亮明晃晃地照着白雪,章三的大尾巴啪啪啪地抽打着豬腚,卷起一陣陣雪粉……好看極了,真是好看極了……我看到這情景就呆了,馬大叔抽了一鞭,沒打着章三,打在了豬腚上,這等于幫了章三的忙。

    馬大叔說,‘小章,你還傻愣着幹什麼?上啊!’我提着鐵鍁沖上去,對準了章三的尾巴就是一家夥!” 衆人都喘了一口粗氣,仿佛親眼看到了章古巴鏟斷狼尾巴,救出大肥豬的情景。

     “現在,你明白了它為什麼隻有半截尾巴了吧?”章古巴對那個雀斑臉青年說。

     雀斑臉青年點點頭,因為興奮,他的臉皮發紅,好像一個布滿斑點的紅皮雞蛋。

    “可是,”他仿佛害羞似的喃喃着,“咱這地方離長白山好幾千裡,它為什麼要到這裡來?它又是怎麼樣來到了這裡?” 衆人都齊聲附和着雀斑青年,并把充滿期待的目光投射到章古巴的臉上。

     “這個問題嗎……”他拖長了聲音,好像被這個問題逼到了絕境,但馬上他就提高了聲音、煥發了精神,“這個問題看起來是個問題,其實也算不上一個問題。

    實話對你們說吧———這匹狼是來找我報仇的。

    ” 他的話仿佛是一撮鹽,投進了沸騰的油鍋,人們的口裡發出了各種各樣的聲音。

    他舉起一隻手,像一個權威很大的演說者,制止了人們的七嘴八舌。

     “你們應該看得出,”他用崛起的中指與食指的關節,敲了敲狼的頭,說,“這是匹老狼,兩眼昏花,尾巴上的毛都發了白。

    它起碼有了三十歲。

    狼的三十歲,就是人的八十歲。

    這是匹公狼,一匹三十歲的老公狼,就相當于一個八十歲的老頭。

    章三,老夥計,我以為逃回家鄉,就把你擺脫了,沒想到事隔十多年,您又千裡迢迢地追尋了來……” “老章,您的意思是說,這匹狼就是當年那匹被您鏟斷了尾巴的章三?” “盡管我不願意承認,但我也必須承認,我不承認就對不起這匹狼,我不承認就埋沒了這匹狼的光榮……”他滿臉都是激動不安的表情,眼淚汪汪地說,“其實,我一進院子就認出了它。

    這個魔鬼,實在是太可怕了,實在是太可敬了,十幾年裡你讓我做了多少噩夢,從今之後我可以安眠了……” 接下來,章古巴大叔繪聲繪色地向我們講述了這匹斷尾巴狼的故事,聽得我們如醉如癡。

    他說,自從鏟斷狼尾之後,壞運氣就跟他結了不解之緣。

    先是他的鹿皮靴子被嚼得爛碎,然後是馬車上的皮繩被全部咬斷,最後,那匹被孫大爺視為寶貝的大青馬青天大白日被咬斷了喉嚨。

    掌櫃的生了氣,攆了他的佃戶。

    他說,我背着鋪蓋卷,走到樹林子裡,大聲喊叫着:章三,你這個狗雜種!你有種就出來,老子跟你拼個你死我活,人暗中使壞不是好人;狼暗中使壞也不是好狼!山林裡寂靜無聲,隻有風吹着樹葉子沙啦啦響。

    我知道章三就在樹林子裡藏着,我的話它全部聽到,并且全部聽懂,但是它不露頭。

    我背着鋪蓋往前走,這裡待不下去了,隻能到别的地方去找飯吃。

    掌櫃的還算仁義,給了我三十塊錢,算是我半年的工錢,按說我給人家糟蹋了一頭大青馬,人家一分錢不給也是應該的。

    我沿着林間小道向三叉子林場走去,聽說林場正在招伐木工人,那時候我還沒有小爐匠的手藝,隻能靠賣大力吃飯。

    走在林間小路上,我的心裡毛毛的,總感到後邊有腳步聲,可回頭看看,什麼都沒有。

    走着走着,忽聽到樹林子裡撲棱棱一陣響,吓得我三魂丢了兩魂半,定眼一看,原來是一群野雞在打架。

    我擦了把冷汗,繼續往前走。

    樹林子裡的小鳥唧唧喳喳地叫着,一片和平景象,我的心裡漸漸放松了。

    走到一處山泉時,我感到口渴,正想停下來喝點水,就看到在前面十幾步遠的地方,斷尾巴狼蹲在那裡,滿臉冷笑地看着我。

    我倒退着,退到一棵大松樹旁邊,扔掉鋪蓋卷兒就往樹上爬,斷尾巴狼飛撲過來,猛地往上一蹿,差一點就咬着了我的腿肚子。

    等它再一次上蹿時,我已經爬到了它夠不着的地方。

    我蹭蹭地往上爬,一直爬到樹梢上。

    我怕自己掉下來,就解下腰帶,将自己綁在樹杈上。

    我坐在樹杈上,緊緊地摟着樹幹。

    山風把樹林子吹得嗚嗚響,松樹搖搖晃晃,好像坐在船上一樣。

    我低頭看着樹下的狼,狼仰臉看着樹上的我。

    就這樣不知過了多少時間,我的肚子裡咕噜咕噜地響着,眼前一陣陣發黑,如果不是用腰帶把自己捆住,早就掉下去被狼吃了。

    狼也有點煩了,它撕開我的鋪蓋卷,往我的被子上撒尿。

     我知道它是故意氣我,想讓我下樹去跟它拼命,我可不上它的當。

    别說你往被子上撒尿,你就是往上邊拉屎,我也不會下樹。

    但這樣等到何時是個頭呢?一天行,二天還行,三天四天都能挺,五天六天,餓也把我餓死了。

    但我聽人說,狼可以一連半個月不吃東西,這樣熬下去,最終我還是要死在它嘴裡。

    天傍黑時,狼走了。

    狼走了我也不敢下樹。

    我往四下裡打量着,果然看到在灌木林子裡,有兩隻綠幽幽的眼睛。

    如果我冒冒失失下了樹,正好中了它的奸計。

    熬到太陽下山,月亮上山,樹林子裡處處都是暗影子。

    暗影子裡仿佛有無數的眼睛在閃爍。

    這時候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