革命浪漫主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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頭天過了阿壩河,第二天,被饑餓折磨着,滿街找吃的,像一條餓瘋了的狗。

    草根樹皮都被吃光了。

    找老百姓?在中央蘇區還可以,可是我們失敗了,我們在撤退,國民黨誣蔑我們青面獠牙,殺人放火,老百姓早就跑光了。

    我徜徉在街上,忽然,有一股焦香的味道爬進我的鼻孔,我循着味道前行,曲曲彎彎,左拐右拐,來到一個馬廄。

    我們的衛生隊長正用一盤手搖小石磨粉碎炒焦的青稞麥。

    我使勁地搐動着鼻孔,湊到石磨前,沒話找話地說:衛生隊長,您磨炒麥?衛生隊長警惕地看我一眼,不說話。

    我說衛生隊長炒面一定比炒麥好吃吧?衛生隊長低頭搖磨,不理我。

    炒面的香味像小蟲子一樣在我的鼻孔裡爬,在我喉嚨裡爬。

    我伸手抓了一把炒面掩到口裡,炒面嗆得我連聲咳嗽,我雙手捂着嘴,生怕把炒面浪費掉。

    咳嗽平息,炒面進肚,饑餓更加強烈,我望着衛生隊長,衛生隊長也望着我。

    我的眼裡流出了眼淚,衛生隊長的臉神經質地抽搐着。

     我站起來,晃晃蕩蕩地向馬廄外走去,我聽到了阿壩河裡澎湃的水聲。

    身後有腳步聲,是我們衛生隊長,他拍了一下我的肩頭,說:同志哥,不是我小氣,你知道,有那把炒面,我也許就過了草地;沒有這把炒面,我也許就過不了草地。

     我知道衛生隊長說得不錯,關鍵時刻,一把炒面就能救一條性命。

     我一把炒面也沒有,我的幹糧袋翻了個底朝天,草地茫茫無邊,我是注定過不去啦。

    突然,有個人跑來對我說,八連在西村起出了一窖糧食,還沒分配。

    我想起八連的指導員胸口受傷那天,是我把他從火線上背下來的,我是他的救命恩人,不跟他要糧,跟誰要糧? 我飛跑到八連,找到指導員,拍着空空的幹糧袋說:指導員,您救我一命吧! 指導員把我帶到糧囤邊,我急急忙忙脫下一條單褲,把褲腿紮緊。

    指導員摘下我的幹糧袋,當着兩個持槍護衛糧囤的戰士,用一隻小搪瓷碗往我的幹糧袋裡裝糧食,他用一塊小木闆,把每一碗糧食都刮得平平的。

    一碗兩碗三碗,六碗七碗八碗。

    兩個站崗的戰士目光灼灼,使我脊背一陣陣發涼。

    裝了八碗後,指導員說:行喽,同志,不能多給你啦!指導員轉過身去跟兩個站崗的士兵說話,趁着這個機會,我又趕緊盛了一碗糧食裝進了幹糧袋。

     溫泉水涼了,水療室裡霧氣消散,老紅軍打了一個響亮的噴嚏。

     我說,老革命,快披上衣服,防止感冒。

     他說,我從來不感冒。

    你聽我說,我要用親身經曆過的鐵的事實,粉碎你頭腦中的虛假革命浪漫主義觀念,幫你樹立真正的革命浪漫主義觀念。

     他跳進池子,拔掉塞子,放掉涼溫泉,換上熱溫泉。

    他讓我也換水,他說水不熱血液不循環,要生出新屁股比登天還難。

     蒸氣重新升騰起來,在我們頭上盤旋如華蓋。

    泉水滾燙,灼人肌膚,我的屁股早已喪失知覺。

    我用手摸了一下它,似乎比初入池時膨脹了一些,我的心頓時被希望之光照亮了。

     老紅軍像一條隐匿在泉水中的大娃娃魚,說話聲如同從遙遠的洞穴中傳來。

    他說,貴州苗山地區的茅坑特别深,掉下去要淹死的。

    我們到達那裡時,老百姓也跑光了。

    夜晚漆黑,伸手不見五指,我的班長要去拉屎,又怕掉進茅坑,他點起一把稻草,舉着,像舉着火炬照耀道路。

    他光顧腳下,忘了頭上,頭上是低矮的草棚,早就點着,風随火起,一片刮剌刺的火光,照得半山通明。

    第二天集合,我們都坐在地上,班長就坐在我前邊。

    軍團保衛局長訓話,訓完話就問:昨夜裡是誰弄起的火?我們班長站起來說:報告局長,是我不小心弄起的火。

     軍團保衛局長盯着我們班長看了一分鐘,他的眼睛藍幽幽的,滿下巴的黑胡子紮煞着,十分威嚴。

    我們班長滿臉愧疚地站着。

     軍團保衛局長低沉地說:把他捆起來! 保衛局裡兩個幹部走進隊伍,把我們班長扭着胳膊拉出去,用繩子反剪了背,我們班長掙紮着,吼叫着:我不是故意的!不是故意的! 保衛局長說:拉出去,槍斃! 班長帶着繩子跪倒,哭着喊叫:局長,我參加革命五年多,身經百戰,大功小功都立過,大錯小錯都犯過,饒了我吧,讓我戴罪立功,讓我北上革命…… 保衛局長一劈手,那兩個幹部把我們班長拉到一片草地上,讓我們班長站着,他們退後三步,兩人好像互相推讓着,顯出十分謙虛的樣子。

    後來,一個幹部閃開,另一個幹部拔出手槍,瞄準我們班長的後腦勺開了一槍。

    班長一頭栽倒,兩條腿在草地上亂蹬崴。

    那兩個幹部低垂着頭,提着手槍,無精打采地走過來。

     槍聲一響,我心裡一陣冰涼,前後不到十分鐘,我們班長就完蛋了,死前連一句口号都沒喊,死後隻能蹬崴腿,像條狗一樣窩囊。

     班長的背包就在我的膝前,班長的破了邊的大鬥笠靠在背包上。

    鬥笠上四個鮮紅大字,一顆耀眼紅星。

    我和班長都是中央紅軍。

     隊伍繼續前進,我們班長就伏在那裡,背上蒙了一張白紙布告。

     為什麼要槍斃班長?我怒吼着,身體在池水中像鯉魚一樣打了一個挺,屁股無有,動作不靈,頭頸入水,一口溫泉灌進喉嚨,溫泉水有一股濃烈的硫磺味,麻辣着我的口腔和喉嚨。

     他罪不該殺,頂多給個警告處分!你們這些紅軍幹部太殘酷了。

     小鬼,你的“虛假革命浪漫主義”根深蒂固,一時半晌難以消除,你聽說過諸葛亮揮淚斬馬谡嗎? 馬谡失了街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