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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顧小西二十四歲時就成功地結婚了。

    丈夫何建國,清華計算機系研究生,現是一家著名IT公司的業務骨幹,年薪十二萬,稅後;人長得也好,可稱之為帥。

    有一次居然在街上被女孩兒攔住簽名,非說他是裴勇俊。

    回到家何建國問顧小西誰是裴勇俊,顧小西說是一個演農民演得特别好的演員。

    何建國明知她又在胡說八道也沒辦法,他一向不怎麼看電視劇,包括韓劇。

    顧小西看,裴勇俊演的尤其喜歡。

    她喜歡的一個直接原因就是,裴勇俊與何建國長得像。

     但總有人說顧小西嫁虧了。

     最初聽到這種說法顧小西還挺得意,覺得人家是在誇自個兒。

    後來越聽越不對勁兒,什麼叫虧了?明着是說她條件好,稍微拐個彎,就能聽出話裡的其他意思:何建國條件不好。

     何建國出身農村,不是城市近郊,比如昌平懷柔之類,是典型的農村:山東沂蒙山區。

    小西媽曾帶醫療隊下過鄉,太知道那種農村是怎麼回事兒了,因之堅決反對女兒的這樁婚事。

    可當媽的說下大天兒來,女兒就是油鹽不進,且理由充分:我是嫁給何建國,又不是嫁給何家村。

    他們那兒窮鄉僻壤滴水成冰吃糠咽菜沒有文化歧視婦女一家子蓋一床爛棉被跟我有什麼關系?我又不去那兒住。

    我自己掙錢自己花,從來沒想過要占人家什麼便宜。

    說完還不忘批評媽媽兩句:窮怎麼了?窮不可恥,可恥的是歧視窮人。

    把媽媽氣得說話聲兒都哆嗦:你是不想去窮人家住,你怎麼不問問人家要不要你去住?你是人家媳婦,你以為你不想去人家那兒就可以不去?還有,你有沒有問過人家想不想上你這兒來住?公婆見兒媳天經地義,人家有這要求,你能說不去就不去?你去了,能說滴水成冰歧視婦女一家子蓋一床爛棉被跟你沒關系?你是沒想占人家便宜,可人家對你有什麼要求你知道嗎?人家省吃儉用勒緊褲腰帶供出一個兒子來,可不光是為了給你做丈夫疼你嬌你寵着你,人家養了二十多年,是要回報的! 那時候,顧小西還不知道什麼叫“回報”,等她知道的時候,才發現媽媽當年這個詞用得太溫情脈脈了。

    那哪兒叫回報呀,說是一輩子都還不清的債也不過分。

    建國欠的是養育之恩,你說怎麼還吧。

    “建國啊,你哥超生要交罰款”,“建國啊,你大爺的墳該修了”,“建國啊,你侄女要上學哩”,“建國啊,鄉裡修路要集資”,“建國啊,你二叔的四丫頭大專畢業你給在北京找個活兒幹中不?”……不論什麼事兒,隻要是爹開了口,兒子就“哎”一聲全答應下來,甭管合理不合理,辦得到辦不到。

    理由是,作為兒子,家裡有事他不能不管。

    顧小西這才知道,你不嫌貧愛富,你自食其力,你白手起家那是你對“家”的看法。

    在你的概念裡,你的家是你和他,兩人一起努力,不要說豐衣足食,就是寶馬輕裘也指日可待。

    可惜在何建國的概念裡,“家”不隻他和她,還有他爹媽,他哥嫂,他哥嫂的孩子以及無數顧小西認也認不得的祖祖輩輩生活在沂蒙山區的叔叔大爺三姑六姨。

    以前顧小西認為,他那個“家”的事,能幫的,幫;不能幫的,就不能幫。

    别看何建國平常對她怎麼着都行,千依百順言聽計從,但隻要事情跟他“家”沾個邊兒,他那屁股可就直接坐到何家村父老鄉親的炕頭兒上了,且态度極其頑固。

     遠的不說,去年春節。

    何建國明明知道顧小西懷孕了,就因為他爹一句話,硬逼顧小西跟他上何家村過年。

    顧小西本來想像往年似的撒潑打滾花言巧語蒙混過關,大不了拿出筆錢來息事甯人,但這次何建國翻了臉,不依不饒锱铢必較:從結婚到現在你做兒媳婦的一次我家沒去過,說得過去嗎?我們家怎麼啦?不就是窮嗎?我們家要是有一大宅子,宅子裡有花園遊泳池高爾夫,你肯定得哭着鬧着上我們家去住!顧小西聽了,臉不變色心不跳道:求你了何建國,趕緊給我這麼一個哭着鬧着上你們家去住的機會吧!要擱平常,顧小西這樣說了,何建國哈哈一樂也就完了,但這回怎麼也完不了了,車辘轱話翻來覆去:我們家是窮,難道窮人連要求兒媳婦回家過年的資格都沒有嗎?顧小西,你過分了吧,窮人就不該過年?過年就得冷冷清清?顧小西當然不能否認窮人見兒媳婦的資格,她隻能把年年說過的理由結合新的鬥争形勢重新闡述一遍,火車票不好買,大批民工回家過年,跟他們擠,萬一把孩子擠掉了怎麼辦?何建國聞此一聲冷笑,你隻要答應跟我回家過年,就沒什麼困難是不能克服的!一天下班回家,當看到那輛何建國不知從哪兒借來的舊切諾基時,顧小西便知大局已定:何建國這次不僅要圓滿完成他爹交代下的、領媳婦回家過年的任務,還得超額完成他爹沒有說出口的那部分任務——衣錦還鄉。

    借車開着回家明着說是為她,根子是為了給他爹長臉:鄉親們都來看啊,何家二小子開着小車帶着北京媳婦家來了! 那一路走了兩天,兩天裡何建國跟顧小西說的全部話中心意思隻有一個:在家就住三天,何家村再不适合人類居住,三天還能忍吧?你去了可不能嫌這嫌那,得給我面子。

    顧小西答應了。

    心想,就三天,再苦,能怎麼樣,能出人命?結果還真就出了人命,顧小西肚子裡的孩子掉了:回來的路上,車陷進坑裡,前不着村後不着店,連個人影兒都沒有,顧小西不會開車,隻能何建國在車上轟油門她下去推,那風啊,小刀子似的,手往車上一貼,好像立馬兒就能凍在一起。

    她使出了吃奶的勁兒,鼻涕眼淚流了一臉,車愣是紋絲不動。

    幸虧一過路的拖拉機把他們給帶了出來,要不那一晚上,他們就真的“野外生存”了。

    當天夜裡顧小西的身體就出狀況了,趕到北京一查,流産了。

     當然顧小西流産也不見得完全是推車推的,也許推車不過是壓倒駱駝的最後一根草——顧小西那個春節過的,怕是隻能用“一不怕苦二不怕死”來形容了。

    她去的路上還幻想,自己懷孕了,懷的是何家的後代,就算不用人伺候,不伺候别人的資格是有的吧——她知道農村媳婦在家是要伺候家中老少的——可一見建國嫂子,就知道她的這個想法真的隻能是幻想了。

    建國嫂子,都快生了,大着個肚子,忙完人吃的忙豬吃的,一刻不着閑。

    換句話說就是,婦女懷孕,在何家村根本不算事兒。

    這種情況下,顧小西能說不幹活嗎?何建國一路上說的全是讓她給他面子。

    她不幹活就是不給他面子。

    憑良心說,建國家對顧小西還是很照顧的,嫂子做飯,她當小工;嫂子幹的都是出力氣的活,顧小西也就是打打下手,比如洗菜擇菜,吃完了,刷刷碗。

    可是,那裡的水涼啊,不不不,不是涼,是冰,直紮到骨頭裡!可顧小西不能嫌涼,人家建國嫂子飯碗一撂倆水桶一挑直奔二裡地外的井台打水去了——榜樣的力量是無窮的——看着建國嫂子顧小西想,再苦再累又能怎樣,不就三天嗎?困難像彈簧,忍字頭上一把刀,跳河一閉眼,權當生命中的這三天沒有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