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聖誕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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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一年,上海的某些客廳裡,興起了聖誕節。

    到了聖誕夜,這些人家的燈是亮過十二點的。

    還有鋼琴上的聖誕歌,也是通宵達旦。

    這種夜晚雖也免不了吃喝,卻因有聖誕蠟燭和聖誕歌作背景,吃喝也俗不到哪裡去。

    聖誕樹一般是沒有的,沒地方去買。

    午夜的鐘聲是聽無線電裡"嘟嘟"的報時聲,在靜夜裡有些寂寥,卻使這聖誕節更顯得獨樹一幟。

    其實,這些過聖誕的人家倒并不見得是上帝的信徒,你問他們耶稣的事情,也隻答得出一二。

    他們大都是從外國寄來的聖誕卡上了解這一節日。

    那些早年真正受過布道的教友們,恐怕都已想不起聖誕節這回事了。

    他們往往年老力衰,也有些落伍,不免随流入俗了。

    過聖誕的事,是由這城市裡最摩登的人物擔任。

    這些摩登人物的銳利目光,掃過這城市的每一個角落,這城市缺什麼都躲不過他們的眼睛。

    他們積極地要将這城市推進潮流,結束它離群索居的曆史。

    在今年的日子,聖誕夜難免有些冷清,可你可以想見它的竭誠竭力。

    最好的碗碟拿出來了,新桌布鋪起來了,玫瑰花插在瓶子裡了,客人也來了,一律是最新潮,一看便是這城市的主人。

    他們進門就說"聖誕快樂",也是聖誕的主人。

    天有些冷,又沒有暖氣,可因為興緻高,便也不在乎,穿的都是春裝。

    吃一點東西,再跳一會兒舞,就覺身上發熱,揮灑自如了。

    聖誕夜是在九點鐘開始的。

    這時候,人們大都準備就寝,外出的人也在往家趕,連舞會都到下半段了,可是這裡才在迎客。

    等鄰居家窗口一個一個暗了,這裡的摧操就好像是一座航标,這城市再不會迷失方向了。

     這年頭,這城市就像一個幹涸已久的大海綿,張開了藻孔,有多少快樂便吸吮多少快樂,如今它還遠沒有吸飽呢!你看,那樓房上方的夜空,還是黑多亮少,那掩緊的門廖後頭,大多是睡眠,這麼點快樂不夠人們用的。

    那點快樂,從街上流過,隻能濕一濕地皮。

    你不知道,這城市對快樂的需求量有多大啊!這些客廳啊,舊是舊了,不過還管用,還盛得下一個聖誕夜,讓我們就在這裡歌舞好了。

    鋼琴的音不準了,不過都是老牌的"斯特勞思"。

    那些老校音師呢?還須耐心地将他們一個個尋訪出來,使其重操舊業,這城市的舊鋼琴全指望他們了。

    否則,聖誕歌怎麼辦?還有很多朔拿大,小夜曲怎麼辦? 薇薇跟着小林到他同學家過聖誕的時候,王琦瑤一人在家。

    她想:這墨樣黑的晚上,過什麼聖誕呢?她坐在燈下編織羊毛的嬰兒連衣褲,忽覺四下裡十分的靜,平日裡的人聲此時都惬止了,難道都去過聖誕了?這時,她聽見有自鳴鐘的聲音響起,數了數,竟敲了十下,才知夜已深了。

    她想聖誕這日子真沒意思,聚在一起聽鐘打十二下,哪一天不打十二下呢?王琦瑤自己上床睡了,夜裡并不知道薇薇回來。

    早上起來買菜,見她睡着,床前扔着新買的長統靴,衣服也是亂扔着,真有些一夜狂歡的意思。

    她輕輕下樓出門,路燈剛滅,天色有些陰,是在作雪,看起來卻像通宵未眠的疲憊。

    路上走着匆匆的行人,有迎面過來的,王琦瑤便在他們臉上看見過聖誕的痕迹。

    她覺着,人人都過了聖誕,隻有她除外,可她無所謂。

    她買了菜,拿了牛奶,還買了豆漿、油條,就往回走。

    一路上就有許多上學的孩子,臉凍得通紅,啃着冰冷的早點。

    想來他們的父母也是剛從聖誕舞會上回家,來不及為他們燒早飯的。

    太陽在陰霾後面,透出滞重的光。

    王琦瑤回到家,房間裡還是走時的情景,薇薇蒙頭睡着。

    一股又酸又甜的隔宿氣彌漫在屋内,叫人心頭煩亂。

    王琦瑤想起今天是薇薇休息,不知她要睡到幾點。

    便退到廚房,自己燒早飯吃。

    從窗裡看見對面人家在收拾房間,進進出出的。

    還有一扇窗戶裡,伸出一竿洗淨的衣服,又關上了窗戶。

    那衣服在陰冷的空氣中,永遠不會幹的樣子。

    然後,送早報的來了,自行車鈴響着。

    弄堂裡嘈雜起來,一天開始了。

     這天,薇薇睡到中午還不起來,兩頓飯都沒吃。

    王琦瑤不想與她費口舌,就随她去。

    一點來鐘時,張永紅卻來了。

    薇薇翻個身睜開眼睛,人躺在被窩裡,聽她們說話,并不插嘴。

    王殇瑤少見她這麼安靜的,問她要不要吃飯,她說不要。

    因睡足了覺,臉色很紅潤,披散了頭發,懶得像一隻貓。

    王琦瑤問張永紅,昨晚有沒有去過聖誕夜。

    張永紅不解地說:什麼聖誕夜,聽也沒聽說過。

    王琦瑤便慢慢告訴她聖誕節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