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三、還有一個程先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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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舊也是舊,卻是新翻舊,是變通的意思。

    程先生是執著的,要與舊時尚從一而終的決心。

    程先生拎着一鉛桶山芋,走在路上。

    因為拎得不得法。

    鉛桶老是碰膝蓋,他不得不經常換手。

    換手時,便趁機喘口氣,看看街景。

    梧桐樹都長出了葉子,路上有了樹陰,他心裡很安甯,問自己:這一切是真的嗎。

     程先生出入王琦瑤處,并沒給平安裡增添新話題。

    康明遜與薩沙相繼光顧地處,又相繼退出;再接着,她的腹部一日一日地顯山顯水,都看在了平安裡的眼中。

    平安裡也是蠻開通的,而且經驗豐富,它将王琦瑤歸進了那類女人,好奇心便得到了解釋。

    這類女人,大約每一條平安裡平均都有一個,她們本應當集中在"愛麗絲"的公寓裡,因時代變遷,才成了散兵遊勇。

    有時,平安裡的柴米夫妻為些日常小事吵起來,那女的會說:我不如去做三十九号裡的王琦瑤呢!男的就嘲笑道:你去做呀,你有那本事嗎?女的便啞然。

    也有時是反過來,那男的先說:你看你,你再看三十九号裡的王琦瑤!那女的則說:你養得起嗎?你養得起我就做得起!男的也啞然。

    以此可見,平安裡的内心其實并不輕視工倚瑤的,甚至還藏有幾分豔羨。

    自從程先生上了門,王琦瑤的廚房裡飄出的飯菜香氣總是最誘人的。

    人們吸着鼻子說:王琦瑤家又吃肉了。

     晚上,王琦瑤早早進了被窩,程先生坐在桌前,記着流水賬,再商量第二天的菜肴。

    他們雖是吃過了晚飯,卻已開始向往第二天的早餐了,說起來津津樂道的,在細節上做着反複。

    說着話,天就晚了。

    貓在後弄裡叫着春,王琦瑤昏昏欲睡。

    程先生站起身,檢查一下窗戶的插銷,拉好窗簾,将放亂的東西歸歸好,然後關上燈,走出房間,放下司伯靈鎖,輕輕碰上了門。

     程先生從不在王琦瑤處過夜。

    王琦瑤曾起過留他的念頭,卻沒有開口,因是自己懷着人家的孩子,生怕程先生嫌棄。

    心裡是想,隻要程先生開口,自己決不會拒絕的。

    倒不是對程先生有什麼欲望和愛,而是為了報恩。

    十二年前,程先生是王琦瑤的萬事之底,是作退一步想的這個"想"。

    那時她并不知道這個"底"的寶貴和難得,是因為她盡是向前看的境遇,離向後退還早着呢!如今,她雖不是退,卻也不敢說進的話了,那個"底"和自己是近了許多的。

    這些日子,她與程先生也算得上朝夕相處,她發現程先生沒變,可她卻是變了的,今天的她不再是昨天的她。

    倘是程先生也變了些,還好說。

    唯其因為程先生的不失毫厘,反使她生有愧疚的心情,覺得對不起程先生的等待。

    程先生守身如玉這多年,等來的是千瘡百孔的一份生計,自己都為他抱屈。

    所以,當她接近這個"底"的時候,卻又不敢認它作"底"了,自己已是失去資格,隻剩有一顆知恩圖報的心。

    但程先生就是不開口,坐得再晚也是一個回家。

    有幾回,王崎瑤股俄中覺着他是立在自己的床邊,心裡忐忑着,想他會不走,可他立了一會兒,還是走了。

    聽見他碰上門的那"咋唯"一聲,王琦瑤既是安慰又是惆怅。

     他們有時候也會談到一些故人,比如蔣麗莉。

    這些年裡,程先生倒還有蔣麗莉一些稀疏的音信,是從那位導演朋友處得來的。

    提起導演,王琦瑤恍若隔世,有一些場景從混饨的往事中浮現起來,她說導演怎麼會認識蔣麗莉的呢?程先生就告訴她,蔣麗莉曾為了找他,從吳佩珍那裡找到導演,再從導演那裡找到他的。

    吳佩珍是又一個故人,又有一些舊景接蹭而來,浮在眼前。

    程先生說,導演如今是在電影部門任一個副職,當時他們都不知道,導演其實是共産黨員。

    後來,蔣麗莉也在他的影響下參加了革命,上海解放的時候,他親眼看見蔣麗莉揮着大擦,指揮女學生的腰鼓隊遊行。

    她還是戴眼鏡,卻穿一身舊軍裝,袖子卷在胳膊肘,腰裡系一根皮帶.他差點兒沒認出她來。

    她本來還有兩年就可以拿到畢業文憑,卻退學去做了一名紗廠工人,因為有文化又要求進步,就提到工會做了幹部。

    再後來,就和紗廠的軍代表結婚了。

    軍代表是山東人,随軍南下到上海的。

    如今,已有了三個孩子,住在大楊浦的新村裡。

    聽完程先生的話,王琦瑤說:想不到蔣麗莉做幹部了,真不錯!程先生也說不錯。

    但兩人心裡卻都不相信自己的話。

    蔣麗莉的經曆聽起來像傳奇,裡面總有些不對頭的地方。

    停了一會兒,王琦瑤說,原來導演是個共産黨,那年競選上海小姐,還特地請她吃飯,勸她退出,說不定是上級指派他做的呢。

    倘若那一回聽了導演的話,就不是蔣麗莉革命,而是她王琦瑤革命了。

    說罷,兩人都笑了。

     王琦瑤和程先生商量要去看望蔣麗莉一回,卻猶豫不定。

    他們不曉得如他們這樣的身份,是否還能與蔣麗莉做朋友了。

    和所有的上海市民一樣,共産黨在他們眼中,是有着高不可攀的印象。

    像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