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牌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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繡花和荷葉邊,留連着些夢的影子,窗簾上的爛漫也是夢的影子。

    那一具核桃心木的五鬥櫥是紀念碑的性質,紀念什麼,隻有它自己知道。

    沙發上的舊靠枕也是哀婉的表情,那被哀婉的則手掬不住水地東流而去。

    這溫馨裡的傷痛是有些叫人斷腸的。

    毛毛娘舅沒聽見王琦瑤在叫他,遞給他一碗酒釀圓子,圓子搓得珍珠米大小,酒釀是自家做的,一粒種子也沒有。

     約定的這天,七點鐘,嚴師母先來,抱嬰兒似地抱一個毯子卷,裡面是一副麻将,果真是白玉一般涼滑,不知被手多少遍地撫弄過,能聽見嚼嘟的響。

    再過些時,毛毛娘舅帶了位朋友來了。

    因是生入,王琦瑤和嚴師母有些拘束,又是為那樣的目的而來,更不好說話。

    隻有毛毛娘舅與他說笑,那人一開口竟是一口流利的普通話,令她們吃了一驚。

    毛毛娘舅介紹他叫薩沙,聽起來像女孩的名字,他長得也有幾分像女孩子:白淨的面孔,尖下巴,戴一副淺色邊的學生眼鏡,細瘦的身體,頭發有些發黃,眼睛則有些發藍,二十歲出頭的年紀。

    她們心裡狐疑,不知他是個什麼來曆,誰也不提打牌的事,那兩個也像忘了來意似的,盡是說些無關的事情,她們也隻得跟着敷衍。

    話說到一半,那薩沙忽然煞住話頭,很柔媚地笑了一下,說:現在開始好不好?這麼突如其來,又直截了當,倒把她倆怔了一下,尤其是嚴師母,就像抓賭的已經在敲門了似的,紅了臉,張口結舌的。

    薩沙将桌上的毯子打開鋪好,把麻将撲地一合,牌便悄無聲息地盡倒在桌上。

    于是,四個人東南西北地坐下了。

    說是不會,可一上桌全都會的,從那洗牌摸牌的手勢便可看出。

    那牌在手間發出圓潤的輕響,嚴師母眼淚都要湧上來的樣子,過去的時光似乎倒流,唯一的陌生是那薩沙,是嚴師母牌友中的新人。

     或是由于薩沙的緣故,或是由于緊張,麻将似乎并沒有帶來預期的快樂。

    說話都是壓低了聲,平時聊天打撲克的活躍這時也沒了。

    一個個神情嚴肅,不像是玩牌,倒像是盡什麼義務。

    毛毛娘舅不得不在嚴師母她們和薩沙之間周旋,好使雙方搶熟起來,不覺也累了。

    反是薩沙這個生人,并不覺得有什麼拘束,還有幾句玩笑話,和這晚的壓抑沉悶唱着反調。

    要不是他的普通話給她們官腔的感覺,心生隔膜,氣氛便可好得多。

    他的玩笑也使她們不慣,其中有目空一切的味道,還有理所當然的味道,叫人不由地自謙自卑。

    但因他的禮貌和斯文,還不緻使人反感。

    雖然他是這樣文弱年輕又知禮,卻給這裡帶來一股臨駕于一切的空氣,好像他才是真正的主人。

    王琦瑤看見,毛毛娘舅有些奉迎薩沙,這叫她十分不悅,為毛毛娘舅委屈。

    她心裡盼着這場麻将早點結束,各自回家了事。

    她本來準備有水果羹作夜宵的,如今也沒興緻了。

    而嚴師母一旦真的坐到麻将桌前,畏懼便上心頭。

    她始終心跳着,一會兒擔心有人上樓來打針,一會兒生怕嚴先生找她,神不守舍,從頭至尾就沒和過一副,興緻也淡了。

    毛毛娘舅本就是陪太子讀書,可有可無,見大家不起勁,自然也是盼着早散。

    隻有薩沙有熱情,大都是他和,别人家的籌碼都到了他面前。

    到頭來,薩沙不是毛毛娘舅找來陪她們打牌,而是那三個人陪薩沙打牌。

    終于東南西北風地打完十六圈,嚴師母說再不回去,嚴先生要發火了。

    毛毛娘舅也順水推舟地說要回去,王琦瑤嘴上留客,心裡卻松了口氣。

    薩沙意猶未盡,說才開始怎麼就結束了?這時,隔壁無線電正好報時,報了十一點。

    大家都不相信地說:怎麼這樣晚了?嚴師母感歎道:打麻将是最不知道時間的了。

    這時,她卻有些依依不舍的。

    他們和來時一樣分兩批走,嚴師母先走。

    過一會兒,毛毛娘舅和薩抄再告辭。

    弄堂裡已經一片寂靜,他倆自行車的鋼條聲,滋啦啦地從很遠處傳來。

     下一回毛毛娘舅來,嚴師母和王琦瑤就責怪他請了薩沙這位牌友,顯見得與他們不是一路人,能靠得住嗎?且又無話可說的。

    毛毛娘舅說這個薩沙是他的橋牌搭子,很要好的。

    他的父親是個大幹部,從延安派往蘇聯學習,和一個蘇聯女人結了婚,生下他,你看,"薩沙"這名字不就是蘇聯孩子的名字?後來,他父親犧牲了,母親回了蘇聯,他從小在上海的祖母家生活,因為身體不好,沒有考大學,一直呆在家裡。

    聽了薩沙的來曆,那兩位心裡更加害怕,毛毛娘舅卻笑了,也不與她們解釋,隻說盡管放心。

    到了下一回,他還是把薩沙帶來,盡管有戒心,可經不起一回生二回熟。

    薩沙又是那麼有趣,見多識廣,雖然是另一路的見識,也是叫人開眼界的。

    他的普通話則是另一路的生動,消除偏見之後,也是日見有趣。

    他性情随和,雖然是占了優勢的,畢竟是真心想搞好關系。

    他的牌也打得不錯,還有一些風度。

    總之,作為一個牌友,薩沙當之無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