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熟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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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都給她個出奇制勝,并且輕而易舉,不留痕迹。

    嚴家師母話裡面就有幾分酸意了,說王琦瑤其是可惜了,這般的濃妝淡抹也相宜卻無人賞識。

    王琦瑤知道她是發急,嘴裡說的未必是心裡想的,聽了也當沒聽見,隻是下一回再用些心,更上一層樓,叫她望塵莫及。

    這兩個人勾心鬥角的,其實不必硬往一起湊,不合則散罷了。

    可越是不合卻越要聚,就像是把敵人當朋友,一天都不能不見。

     有一日,嚴家師母穿了新做的織錦緞鑲滾邊的短夾襖來到王琦瑤處,王琦瑤正給人推靜脈針,穿一件醫生樣的白長衫,戴了大口罩,隻露一雙眼睛在外,專心緻志的表情。

    嚴家師母還沒見白長衫裡面穿的什麼,就覺着輸了,再也支撐不住似的,身心都軟了下來。

    等王琦瑤注射完畢,打發走病人,再回頭看嚴家師母,卻見她向隅而泣。

    王琦瑤這一驚不得了,趕緊過去扶住她肩,還沒出聲問,嚴家師母先開口了,說,嚴先生早晨起來不知什麼事不順心了,問他什麼都不做聲的,想想做人真是沒有意思,說罷眼淚又流了下來。

    王琦瑤就勸她不必這樣小心眼,夫妻之間總是好一時壞一時,不能當真,嚴家師母當是比她更懂這些的。

    嚴家師母擦着眼淚又說,如今也不知怎麼的,花多少力氣也得不到嚴先生的一個笑臉。

    王琦瑤再勸道,幹脆把他扔一旁,倒是他來讨你的笑臉了。

    嚴家師母不由破涕而笑。

    王琦瑤繼續哄她,拉她到梳妝鏡前,幫她梳頭理妝,順便教給她些修飾的竅門。

    兩人其實是用話裡面的話交談,最終達到和解。

     嚴家師母快把王琦瑤的門檻踩平了,王琦瑤卻還沒去過嚴家一次。

    嚴家師母不知邀請了多少回,王琦瑤總是推說有人上門打針,不肯去。

    有一回,嚴家師母半氣半笑地說了句:你怕嚴先生吃了你啊!她把脖頸都羞紅了,可還是拒絕。

    這一天,嚴家師母如此動容,王琦瑤總覺自己有錯,至少是太計較,不厚道,便待她百般的迎合。

    過去是嚴家師母硬賴在她這裡吃飯,今天卻是她極力挽留,還将壓箱底的衣服翻出來,請嚴家師母批評。

    嚴家師母這才漸漸回複過來。

    下午時,仗着是受過委屈、占着理的,又一次逼王琦瑤去她家玩,王琦瑤略一遲疑,點頭答應了。

    她們倆說去就去,起身關了門窗,就下了樓。

    是兩點鐘的時分,隔壁小學校傳來課間操的音樂,弄堂裡少見的沒人,甯靜着,光線在地面流淌。

    她們一徑往弄底走去,路上都沒說話,很鄭重的樣子。

    繞到後門,嚴家師母叫了聲"張媽",那門便開了,王琦瑤随嚴家師母走了進去。

     眼前有一時的黑暗,稍停一會兒,便微亮起來。

    走過一條走廊,一邊是臨弄堂的窗,挂了一排扣紗窗簾,通向客餐廳。

    廳裡有一張橢圓的橡木大西餐桌,四周一圈皮椅,上方垂一盞枝形吊燈,仿古的,做成蠟燭狀的燈泡。

    周遭的窗上依然是扣紗窗簾,還有一層平絨帶流蘇的厚窗幔則束起着。

    廳裡也是暗,打錯地闆發出幽然的光芒。

    穿過客餐廳,走上樓梯,亮了一些。

    樓梯很窄,上了棕色的油漆,也發着暗光,拐彎處的窗戶上照例挂着扣紗窗簾。

    嚴家師母推開二樓的房門,王琦瑤不由怔了一下。

    這房間分成裡外兩進,中間半挽了天鵝絨的慢子,流蘇垂地,半掩了一張大床,床上鋪了綠色的緞床罩,打着招皺,也是垂地。

    一盞綠罩子的燈低低地懸在上方。

    外一進是一個花團錦簇的房間,房中一張圓桌鋪的是繡花的桌布;幾張扶手椅上是繡花的坐墊和靠枕,窗下有一張長沙發,那種歐洲樣式的,雲紋流線型的背和腳,桔紅和墨綠圖案的布面。

    圓桌上方的燈是粉紅玻璃燈罩。

    桌上丢了一把修指甲的小剪子,還有幾張棉紙,上面有指甲油的印子。

    窗戶上的窗幔半系半垂,後面總是扣紗窗簾。

    倘若不是親眼所見,決不會相信平安裡會有這樣一個富麗世界。

    嚴家師母拉王琦瑤坐下,張媽送上了茶,茶碗是那種金絲邊的細瓷碗,茶是綠茶,又漂了幾朵菊花。

    光從窗簾的紗眼裡篩進來,極細極細的亮,也能照亮一切的。

    外面開始嘈雜,聲音也是篩細了的。

    王琦瑤心裡迷蒙着,不知身在何處。

    嚴家師母從裡面大櫥取出一段絕紅色的衣料,在她身上比劃着,說要送她做一件秋大衣,還拉她到大櫥的穿衣鏡前照着。

    她從鏡子裡看見床頭櫃上有一個煙鬥,心裡忽然跳出"愛麗絲"三個字,這裡的一切和"愛麗絲"多麼相像啊。

    她其實早就知道會在這裡遇見什麼,又勾起什麼,所以,她不敢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