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四、愛麗絲公寓

關燈
麗絲公寓少不了的。

    它是動脈一樣的組成部分,注入以生命的活力。

    我們不必去追究是誰打來的電話,誰打來的都一樣,都是召喚和呼應,是使"愛麗絲"活起來的聲音。

    那鈴聲是在深夜裡也會響起的,從寂寞中穿心而過的樣子,是最悸動的聲音,過後還會有很長一段的不平靜。

    門鈴也是一種動靜。

    這是果決的,不像電話鈴那樣纏綿,京繞不絕。

    它是獨斷專行,我行我素,是靜河裡最強勁的暗流,主宰河的走向,甚至帶有源頭的性質。

    我們也不必去追究是誰按的門鈴,總是那有權力有承諾的人。

    這兩種鈴聲在愛麗絲公寓漫行,就好像主人在漫行,是哪個角落都去得了。

    如花如錦如夢如幻的"愛麗絲",就好像托在這鈴聲之上,懸浮在這鈴聲之上,是由它串起的珠子。

     "愛麗絲"也有熱鬧的時間,是由那鈴聲作先行官的。

    "愛麗絲"的熱鬧也是厚窗慢捂着,實在梧不住迸出來的那一點,就已叫人目眩,忘也忘不了。

    這是"愛麗絲"的節日,這節日不是跟着日曆排,而是自有定規。

    這節日有時是長達數月,有時隻一夜良宵,平時都把笑和鬧積攢着,到這一天來用。

    眼淚也是積攢到這一日來抛灑。

    老媽子平時是閑養着,專到這一日來用,一個不夠,還要到燕雲樓定菜請廚子。

    這可真是喜上眉梢的日子,大紅燈籠都要挂起的,紅蠟燭也要點起的。

    過年的新衣穿上身,鴛鴦被一針一線縫起來。

    "愛麗絲"的熱鬧還總是你一日,我一日,她一日,攢起來一年也有三百六十天;"愛麗絲"的熱鬧還總是你一輪,我一輪,她一輪,總也不斷頭,歲歲年年的形勢,許多人合成的好年景。

    斜對面的百樂門也是熱鬧,是鋪陳開來;"愛麗絲"的熱鬧是包心的。

    百樂門的熱鬧是臉上的,背地裡不知是什麼樣的暗街陋巷;"愛麗絲"的熱鬧雖不多,卻是心口一緻,表裡如一。

    百樂門的熱鬧是流水,一去不回頭的;"愛麗絲"的熱鬧卻是河岸,等着人來的。

    百樂門的歌舞夜夜達旦,其實是虛張的聲勢,朝不保夕;"愛麗絲"是個定心丸,晝夜循序,按部就班。

     這城市不知有多少"愛麗絲"這樣的公寓,它們是這城市的世外桃源,公寓裡的生涯總有着隐秘感,有多少不為人知。

    我們再也猜不出在那灰白的水泥牆後面,有一個美侖美英的世界。

    這世界嵌在這城市的一些個零星角落,從總體看,是蟻穴似的,貝殼一般薄脆的壁;那美也是螢火蟲似的,一晝一夜的壽命,一星一點的光芒,可就是這些,已是那些自由的精靈,拼盡全力的照耀。

    這城市還有着許多看不見的自由精靈的殘骸,它們作了爬牆虎的肥料,所有的爬牆虎,都是哀悼她們的挽聯。

    這樣的公寓裡,寄存了她們人生裡最大的快樂,是由寂寞作養料的。

    她們的做女人的心意,全是在"愛麗絲"這樣的公寓裡實現的。

    這心意看上去是不起眼的,零零碎碎,都是那主宰命運的大理想的邊角料,連邊角料也稱不上的瑣屑,可卻是飽含着心血,是終身的希冀。

    "愛麗絲"這樣的公寓,其實還是這心意的墓穴一類的地方,它是将它們鎖起獨享。

    它們是因自由而來,這裡卻是自由的盡頭。

    這是心也甘情也願的囚禁,自己禁自己的。

    爬牆虎還是她們殘存了的一點渴望,是緣壁的自由,牆縫裡透出去的。

    所以,愛麗絲公寓還是犧牲,獻給自由女神的祭禮,也是獻給自己的,那就是"愛麗絲"。

     這樣的公寓還有一個别稱,就叫做"交際花公寓"。

    "交際花"是唯有這城市才有的生涯,它在良娼之間,也在妻妾之間,它其實是最不拘形式,不重名隻重實。

    它也是最大的自由,是城市裡逐水草而生的遊牧生涯,公寓是像營帳一樣的避風雨,求飽暖。

    她們将它繡成了織錦帳。

    她們個個都是美,還是高貴,那美和高貴也是别具一格,另有标準。

    她們是徹底的女人,不為妻不為母,她們是美了還要美,說她們是花一點不為過。

    她們的花容月貌是這城市财富一樣的東西,是我們的驕傲。

    感謝栽培她們的人,他們真是為人類的美色着想。

    她們的漫長一生都隻為了一個短促的花季,百年一次的盛開。

    這盛開真美啊!她們是美的使者,這美真是光榮,這光榮再是浮雲,也是五彩的雲霞,籠罩了天地。

    那天地不是她們的,她們甯願做浮雲,雖然一轉眼,也是騰起在高處,有過一時的俯瞰。

    虛浮就虛浮,短暫就短暫,哪怕過後做它百年的爬牆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