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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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樁舊日的東西是回不來了,那就是和吳佩珍的友誼。

    她們如今是比陌生人還要疏遠,陌生人是不必互相躲的,她們卻都有些躲。

    有王琦瑤照片的照相館,吳佩珍也是要繞道行的,連照片上的王琦瑤也不願見了。

    各自都有着說不出來的苦惱,想起來不免傷感。

     現在,想取代吳佩珍位置的同學有好幾個,有的上門來邀王琦瑤一同去學校,有的課後約王琦瑤一同看電影。

    王琦瑤一律是不遠不近,不卑不亢。

    幾次下來,對方便也失了興趣,隻得退回去了。

    這一日,王琦瑤在課本裡發現一封信,打開看是一張請柬,另有一紙信箋,寫着一些女學生間流行的文字,表明對王琦瑤的好感,很真誠地邀請她參加生日晚會,署名是蔣麗莉三個字。

    蔣麗莉向來與王琦瑤沒什麼往來,似乎也從來沒有過特别接近的朋友。

    她出身工廠主家庭,是班上同學中家境最好的之一。

    她功課一般,卻喜歡在課間看小說,終把眼睛看成了近視,戴着洋瓶底厚的眼鏡,那樣子越發不可接近。

    因受小說的影響,她的作文語句就分外濃豔,是哀情小說的翻版。

    王琦瑤接受邀請去赴晚會,一是不忍拂蔣麗莉的好意,二也是好奇。

    這好奇也是一半對一半,一半是沖着蔣麗莉,另一半是對了晚會。

    同學們中間流傳着蔣麗莉家的排場,她又從不帶人去她們家,就更顯得神秘了。

    這事要放在過去,無論怎樣的好奇,王琦瑤都隻能有一個做法,就是拒絕,她是不會把自己奉獻給别人的熱鬧裡面的。

    可如今她卻不那麼在意了,再說,誰知道呢?說不走到頭來人家的熱鬧反過來奉獻給她的。

    王琦瑤心裡決定去參加晚會,就想同蔣麗莉說一聲,可蔣麗莉明顯在回避她,下了課便匆匆出了教室,隻在桌上留一本翻開的書。

    那敞開的書頁是在向王琦瑤也讨一封信箋,欲言又止的樣子。

    王琦瑤有意不稱她的心,她不喜歡這種文藝腔的把戲,那些寫在紙上的字句總有點叫她肉麻。

    蔣麗莉回到課堂,面對空着的書頁,現出失望的表情,王琦瑤有點心中暗喜的。

    一直挨到放學,蔣麗莉搶先出了教室,頭不回地往前走,王琦瑤追上去,叫了她一聲。

    她陡地漲紅了臉,很窘,也很堅定,是迎受打擊的樣子。

    不料王琦瑤卻說到那天,她一定去祝賀生日快樂,還謝謝她的邀請。

    她的臉更紅了,眼睛裡好像有了淚光,蒙蒙的。

    第二天,王琦瑤又在書本裡看見一頁信箋,淡藍色,角上印花的那種,寫着詩句般的文字,歌頌的是昨晚的月亮。

    王琦瑤不免心裡有些起膩。

     過了幾日,生日的那晚就到了。

    王琦瑤準備了一對柬發辮的緞帶作禮物,素色旗袍外罩了格子的薄呢秋大衣,頭發上箍一條紅發帶,畫龍點睛的效果。

    直到八點她才離開家門,她去也是打算蜻蜓點水一到就走的。

    臨到這一日,她心裡忽覺得沒了底,不知等待自己的是什麼。

    她和蔣麗莉又不熟,倘若有吳佩珍作伴就好了。

    吳佩珍就像是很久以前的事,想起來不由滿心惆怅。

    她在自己的朝北房間裡等待八點鐘到來,這時間弄堂裡已是一片寂靜,有些聲響也是入夜的聲響,天井裡的水聲,自鳴鐘的報時聲,無線電裡播的是夜曲。

    這一刻的靜由不得太寂寞心來,還疲憊心來,一天已到了尾聲,卻還有個未完成。

    八點鐘她走出家門,弄裡的一盞電燈灑下的不是亮,而是夜色。

    街上的燈也還不足以驅散這弄口湧出的暗,霓虹燈更是夜空裡的浮雲,人是燈影那樣的東西。

    蔣麗莉的家住在背靜的馬路,一條寬闊的弄堂,弄堂兩邊是二層的樓房,有花園和汽車間,也是暗和靜的,但那暗和靜卻是另一番聲色。

    蔣麗莉家的窗戶拉着窗簾,那窗簾上的光影似是要比别家的活躍。

    王琦瑤以為她是晚會遲到的一人,可卻有汽車從她身後越過,停在蔣麗莉家的門前,門是開着的,要迎一宿的客似的。

     她走進門去,把大衣脫下挂在門廳的衣帽架上,手裡拿着手袋和禮物。

    客廳裡人不多,且都在說自己的話。

    長餐桌上擺了水果點心,最中間空着放蛋糕的位置,蛋糕大約還在路上。

    蔣麗莉一個人坐在客廳的一角,有一句沒一句地彈鋼琴,穿的還是平常的衣服,臉上是漠不關心的表情,好像是别人的生日。

    當她看見王琦瑤,臉上有了一個燦爛的笑容。

    她站起身,丢下鋼琴,向王價搖過來,拉住了她的手。

    王琦瑤不由心生感激,蔣麗莉是這個晚上唯一的熟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