後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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礦藏已經殆盡,餘下破碎的山體。

    從鐵軌的路基,涵洞,岩壁的橫切面,可看出當年雄偉的生産勞動。

    就在這礦山的殘骸上,開辟了旅遊景點。

    我将這一處廢墟作了小說中的場景,讓“遊俠們”藏身其間,因這裡有一股宿命的空氣,很适合作逃亡的終局。

    場景就和人一樣,具有着不同的性格,有的平淡,而有的卻色彩強烈,你走進去,就會覺着四周圍偃息着無窮的聲色,不知什麼時候,一得契機,便奔湧而出。

    你禁不住要為它設想故事,有關過去和将來,這就是場景的戲劇性。

    我要說的第二處廢礦,是在馬來西亞,西馬的東海岸城市關丹, 附近的林明錫礦。

    英國人在此開采一百年,運走無數錫錠,最終棄下一座空山回家了。

    進入這個小鎮,情景忽就變得不真實,擠擠的房屋——外壁多塗有鮮豔的漆色,是熱帶居民的喜好,房屋裡沒有人,是一座空城。

    猶如從天而降,一間水泥二層小樓卻傳下《紅梅贊》的歌聲,原來是華人的同鄉會館,正唱卡拉OK。

    礦裡的工人多是上世紀初來自中國南方,然後世代相襲,在此繁衍一百年,就好像一個中國的小社會。

    甚而至于,上世紀六十年代,這裡也組織了毛澤東思想宣傳隊。

    又當我問起當年,鎮上會不會有妓女,人們回答:你說的是流莺?那有!“流莺”這個詞,且帶着舊式的風塵,也在這裡伫步,積壓起語言的考古層。

    礦已封閉,山坡上的入口被瘋長的植物壅塞,昔日的運輸碼頭早就頹圮,河流上橫貫一座吊橋,一名工人正在修補橋闆。

    為了讓我放心走過,他耐心地拖過一條條木闆,蓋住漏空。

    我想他是喜歡有人來,與他搭讪說幾句話。

    這條河很像電影裡看見過的湄公河,所有熱帶的河流大約都一個樣,掩在茂密的樹叢裡,有一種豐饒的荒涼。

    不消說,這一處場景也充滿了生動的性格感,它幾乎要發出聲,它要講述什麼故事呢?我想說的是,這一年,我無意走過兩處廢墟,這就好像是一種命運的排定,還像是,要為我這一年的旅行和生活規劃一個背景,一幅“遍地”的景象。

     就這樣,這個“遊走”的故事又來到面前,但已經從那個形式的殼裡脫出來,内裡的物質生長着,有了它自己的生命的形狀。

    這其實也更貼近于事實,本來,内部的就比外部來得更重要,更是我的所思所想所要表達,所以,也更有活力,能夠自生自長。

    同時,它也向你要求更多的養料,你必須努力地充實它,使它不至于流失行蹤,最終無影無形。

    寫小說就是這樣,一樁東西存在不存在,似乎就取決于你是不是能夠坐下來,拿起筆,在空白的筆記本上寫下一行一行字,然後,第二天,第三天,再接着上一日所寫的,繼續一行一行寫下去,日以繼日。

    要是有一點動搖和猶疑,一切就将不複存在。

    現在,我終于堅持到底,使它從懸虛中顯現,肯定,它存在了。

     2005年3月24日上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