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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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現在相信,有的男人,比方說,我,因為太聰明,除了給公司做事,别無活路;還有些女人因為太漂亮,比方說,F,除了嫁給公司裡的人,也别無出路。

    得到了這個湯馬斯·哈代式的結論之後,我告訴訓導員,我願意到寫作部去工作。

    在作出這個決定之前,我曾經做惡夢、出冷汗、臉上無端發紅、健忘、不能控制自己的脾氣,但是決定了以後,一切就都好了。

    不管你信不信,第一次到第八創作集體去時,走在黑暗的樓道裡,忽然感到這裡很熟悉;我還感到很疲憊,不由自主地要松弛下來。

    這種感覺就像是到家了。

     每次我來到公司門口,把工作證遞給傳達室裡的保安員看了以後,他就要遞給我一個黑馬甲,上面有紅線綴成的D字。

    這一點提醒我,我還是個“被安置人員”,和公司的官員不同,和在公司裡打工的人也不同。

    官員們穿着各色西服,打着領帶,可算是衣冠楚楚;而保安員更加衣冠楚楚,穿着金色的制服,就像軍樂團的樂師。

    女的保安員穿制服裙子,有些人不會穿,把前面開的衩穿到身體的側面,這可以算公司裡一種特别的風景吧。

     我在第八創作集體,這是一大間白色的房子,像個大車間,向陽的一面全是玻璃,故而裡面陽光燦爛。

    也許是太燦爛了,所以大家都戴着茶色眼鏡。

    上班的第二天,我也去買了一個茶色鏡。

    這間房子用屏風隔成迷宮似的模樣,我們也是迷宮的一部分。

    在這個迷宮的上空,有幾架攝像機在天花闆上,就像直升飛機上裝的機關槍,不停地對我們掃射。

    根據它的轉速和角度,我算出假如它發射子彈,可以在每十五分鐘把大家殺死一遍。

    開頭每次它轉到我這邊,我都微笑、招手。

    後來感到臉笑疼、手招累了,也就不能堅持了。

     G組有七個人,其中有兩個女同事。

    我們這個組出産短中篇,也就是三萬字左右的東西,而每篇東西部分成四大段。

    其一,抒情段,大約七千字左右,由風景描寫引入男女主人公,這一段往往是由“旭日東升”這個成語開始的;其二,煽情段,男女主人公開始相互作用,一共有七十二種程式可以借用,“萍水相逢,開始愛情”隻是其中一種,也是七千字左右;其三是思辨段,由男女主人公的内心獨白組成;可以借用從尼采到薩特的一切哲學書籍,也是七千字;最後是激情段,有一個劇烈的轉折。

    開始時愛情破裂、家庭解體、主人公死去。

    然後,發生轉機,主人公死而複生,破鏡重圓,也就是七八千字吧。

    每月一篇,登到大型文藝刊物上。

    到了國慶、建黨紀念日,我們要獻禮,就要在小說裡加入第二抒情段、第二煽情段,就像doublebunger,doublecheeseburger一樣,拉到五萬字。

    什麼時候上級說文藝要普及,面向工農兵,就把思辨段撤去。

    順便說一句,這種事最對我的胃口。

    因為作為前哲學家執照的持有者,我負責思辨段的二分之一,抒情段的六分之一,煽情段的十二分之一,激情段我就管出出主意,出主意前先吃兩片阿斯匹林,以免身上發冷。

    隻要不寫思辨段,我就基本沒事了。

    上了一周的班,我覺得比想象的要好過;正如老美說的那樣,“Ajobisajob”。

    我沒有理由說它比當肛門科大夫更壞。

    我現在幹的事,就叫做當了“寫手”。

     我坐在辦公桌前寫一段思辨文字時,時常感到一陣寒熱襲來,就情不自禁地在稿紙上寫下一段尖酸刻薄的文字,對主人公、對他所在的環境、對時局、對一切都極盡挖苦之能事。

    此種情形就如在家裡時感到性欲襲來一樣——簡單地說,我坐不住。

    在一個我仇恨的地方,闆着臉像沒事人一樣,不是我的一貫作風。

    這段文字到了審稿手裡,他用紅墨水把它們盡數劃去,打回來讓我重寫。

    他還說:真叫調皮——可惜你調皮不了多久了。

    對于這話,我不知道應該怎樣理解。

    也許應該理解為威脅。

    這位審稿是個四十多歲的人,頭發花白,臉像橘子皮。

    衆所周知,我們這裡每個人都犯過思想錯誤,所以雖然他說出這樣意味深長的話來,我還是不信他能把我怎麼樣。

    審稿說:我也不想把你怎麼樣——到時候你自己就老實了。

    從我出了世,就有人對我說這樣的話。

    而直到現在,我還沒見過真章哪。

     有一件事,我始終搞不明白,到底是什麼使這些人端坐在這裡寫這樣無趣的東西,并且不停地呷着白開水。

    我自己喝着最濃的茶,才能避免打瞌睡。

    但是不管怎麼難熬,每周也就這麼一天嘛。

    我說過,G組一共有七個人,都在同一個辦公室裡。

    除了審稿坐在門口,其他人的辦公桌在窗邊放成一排。

    靠着我坐的是兩位女士,都穿着棕色的套服,戴着茶色眼鏡,一位背朝我坐,有四十來歲。

    另一位面朝我坐,有三十多歲。

    我說自己從出世就沒見過真章,那位三十來歲的就說:在這裡你準會見到真章,你等着吧——而那位四十來歲的在椅子上挪動一下身體,說:讨厭!不準說這個。

    然後她就高聲朗誦了一段煽情段的文章,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