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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會得罪什麼人。

     我一直在幹這件事,可是線條說,我寫的小說中隻有好的事,回避了壞的事,不是似水流年的全貌,算不得直筆。

    如果真的去寫似水流年,就必須把一切事都寫出來,包括乍看不可置信的事,不敢寫出這樣的事情,就是媚俗。

    比如不敢寫這樣的事,就是媚俗: 現在礦院門口正在建房子,有些地方蓋起半截來,有些地方正在挖地基。

    結果挖出幾方黑土來。

    别的地方是黃土,就那幾塊是黑的。

    年輕的工人不能辨認,有人說是煤,有人說是瀝青,有入說是窖藏炭化的糧食。

    為了考據到底是什麼,有人還抉了一塊,放在嘴裡嘗嘗,到底也沒嘗出個味道來。

    這件事情我們就知道:既非煤,也非糧食,是人屙的屎。

     在我們的似水流年裡見過這樣的事:我八歲那年,正逢大躍進,人們打算在一畝地裡種出十萬斤糧食,這就要用很多肥料。

    新鮮的糞便不是肥料,而是毒藥,會把莊稼活活燒死,所以他們就在操場上挖了很多極深的坑,一個個像井一樣,把新鮮大糞倒了進去。

    因為土壤裡有甲烷菌存在,那些糞就發起酵來,嘟嘟地冒泡。

    我小的時候,曾立在坑旁,劃着火柴扔進去,糞面上就泛起了藍幽幽的火光。

     在我小時,覺得這藍幽幽的火十分神秘。

    在漫漫黑夜裡,幾乎對之頂禮膜拜,完全忘記了它是從大便中冒出來。

     不幸的是,這挖坑倒糞的事難以為繼,因為當糞發酵之後,人們才發現很難把它弄出來:舀之太稠,挖之太稀,從坑邊去掏又難以下手,完全不似倒下去時那麼容易。

    何況那些坑深不可測,萬一失足掉下去,很少有生還的機會。

    所以那些坑,連同寶貴的屎,就一齊被放棄。

     過了一些時候,坑面上罩上了浮土,長起了青草,與地面齊,就成了極可怕的陷井。

    我的一個同伴踩了上去,慘遭滅頂之災。

    這就是似水流年中的一件事。

     線條說,此事還不算稀奇,下幹校時所說過另一件事。

    在同一個時期,當地的幹部認為,挖坑發酵太慢了。

    為了讓大糞快速成熟,他們讓家家戶戶在開飯前,先用自家的鍋煮一鍋屎(參見北京大學社會學系沈關寶博士論文—一王二注)。

    一邊煮,一邊用勺子攪勻,和煮肉的做法是一樣的。

    還要把柴灰撒進鍋裡,好像加入作科一樣。

    煮到後來,廚房裡完全是這種味兒。

    有些人被熏糊塗了,以為這種東西可以吃,就把它盛進碗裡,吃了下去。

     這個故事是線條講的,我聽出前面是實(有沈博士論文為證——王二注),後面兩句是胡扯,這種浪漫主義要不得。

    但是煮尿的事則絕不可少,因為它是似水流年中的一條線索。

    它說明有過一個時候,所有的人都要當傻×(線條所謂sillycunt——王二注),除此之外,别無選揮。

    當時我們還小,未到能作出選擇的年紀。

     而當我們長大之時,就有了兩種選擇:當傻×或是當亡命之徒。

    我們的選擇是不當傻×,要做亡命之徒。

     要記做亡命之徒的事,那就太多了。

    我們的很多同伴死了。

    死得連個屁都不值。

    比方說,在雲南時,有些朋友想着要解救天下三分之二的受苦人,越境去當遊擊隊,結果被人打死了。

    這種死法真叫慘不忍睹。

    想想吧: 一、天下三分之二的受苦人,你知道他們是淮嗎? 二、天下三分之二的受苦人,你知道他們受的什麼苦嗎? 三、正如毛主席所說,世上沒有無緣無故的愛,也沒有無緣無故的恨。

    你什麼都不知道就為他們而死,不覺得有點肉麻嗎? 死掉的人裡有我的朋友。

    他們的本意是要做亡命徒,結果做成了傻×。

    這樣的故事太悲慘了,我不忍心寫出來。

    假如要求直筆來寫似水流年,我就已經犯了矯飾之罪。

     我還知道很多更悲慘的事——在我看來,人生最大的悲哀,在于受愚弄。

    這些悲慘的故事還寫得完嗎? 線條說:就憑你這平凡、沒長性、已經謝頂的腦袋瓜,還想在其它方面給人類提供一點什麼智慧嗎?假如你寫了礦院的黑土之來曆,别人就會知道它是屎,不會吃進嘴裡,這不是一點切實的貢獻嗎?難道你不該感謝上帝賜給了你一點語言才能,使你能夠寫出一點真實,而不完全是傻屄話嗎? 如果決定這樣去寫似水流年,倒不患沒得寫,隻怕寫不過來。

    這需要一支博大精深的史筆,或者很多支筆。

    我上哪兒找這麼一支筆?上哪兒去找這麼多人?就算找到了很多同伴,我也必須全身心投入,在衰老之下死亡之前不停地寫。

    這樣我就有機會在上天所賜的衰老之刑面前,挺起腰杆,證明我是個好樣的,但要作這個決定,我還需要一點時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