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美人魚的魚網從哪裡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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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份烏克蘭紅茶湯。

    “尹小跳對孟由由說。

    孟由由立刻殷勤有加地照應,腦袋上扣着一頂她用白紙自制的高高的廚師帽。

     唐菲則勾着蘭花指點名要吃第比利斯泡菜,說這話時她手中夾着一支煙,一支真的煙。

    她們吃了,喝了,就想聽故事了。

    她們的腸胃得到了滋潤,她們的精神也需要填充。

    這講故事的事多半由尹小跳承擔。

     尹小跳看看孟由由,再看看唐菲。

    啊,左邊一個美廚娘,右邊一個美少女,她在中間欣賞着美女品嘗着美味,她正好該做那個講故事的人。

    這樣的組合是多麼完滿啊,她簡直覺得舍此之外她什麼也不需要了。

    她開始講《蘇聯婦女》上看來的小說,在刊有”小提籃“的這本《蘇聯婦女》上,就有一篇小說。

     其實是個很一般的故事:一個名叫熱妮姬的姑娘和未婚夫米佳在郊遊的時候鬧别扭,整整一天米佳想盡辦法都沒能讓熱妮妞高興。

    他一會兒出怪樣兒,一會兒講趣聞,一會兒唱支歌兒——熱妮娅愛聽的歌兒,熱妮娅仍舊繃着臉。

    于是,當他們在一家小餐館吃飯時米住就故意和鄰桌的姑娘說笑,和鄰桌的姑娘說笑,好引起熱妮娅吃醋——小說裡是這麼寫的,尹小跳講道。

    她一邊講一邊也覺得這小說沒什麼意思,她隻對小說裡的”吃醋“産生興趣。

    她從這小說裡讀到了一種不直接的感情:一個男人愛一個女人,有時候他卻要去和另一個女人說笑,來使他愛的這個女人吃醋。

    這個女人若是吃醋了那就證明她是愛他的重視他的,一個男人有時候要用這種拐彎兒的辦法,用和别的女人親熱的辦法來愛那個他心愛的女人。

    這種轉彎抹角的對感情的驗證方法,這米佳式的”吃醋法“對尹小跳産生了一種朦朦胧胧的吸引力。

    男人和女人的關系是多麼麻煩紛亂千回百轉啊,可是”吃醋“到底又是什麼滋味兒呢? 吃醋和有意讓人吃醋是要花費時間和精力的,吃醋這種尖酸細膩、鋒利脆弱的感情或許還帶着那麼點兒原始的專一的冥頑不化的傻氣,那本是蒸汽機時代的情感吧。

    吃醋在90年代已經沒有活躍的餘地了,90年代什麼都是一副來不及的樣子,來不及歡笑,來不及悲傷;來不及戀愛,來不及失戀;來不及傾聽,來不及聊天;來不及吃醋,也來不及産生決鬥的氣概。

    90年代是一個沒有情敵的時代,長大成人的尹小跳想。

     90年代是一個沒有工夫吃醋的年代。

    連情敵都沒有了,這醋又該到哪裡去吃呢。

     此時,70年代的這幾個用紅紙染着紅唇的女孩子還在大談着吃醋。

     你會吃醋嗎孟由由? 你會吃醋嗎尹小跳? 你會吃醋嗎唐菲? 唐菲說,我不會吃醋,但我會讓她們吃我的醋。

     17 唐菲總是顯得非同一般,她就是非同一般。

    當尹小跳她們讨論自己會不會吃醋的時候,她想的是讓别人吃她的醋;當尹小跳她們豔羨電影裡的生活,感歎着要活得像電影一樣的時候,她對她們說:我就是電影。

     我就是電影。

     我就是電影,真是氣壯山河藝高人膽大啊,這世界上似乎就沒有什麼值得唐菲害怕的事情。

    當一個女人有了心愛的男人,是不是都會像唐菲這樣如此仗勢又如此任性? 她喜歡男人,她喜歡讓男人喜歡。

    十五歲的她已經有了固定的男朋友,是本校高二一個綽号為”白鞋隊長“的男生。

    這男生乎下有幾個追随者,他們都喜歡剃光頭,穿白色回力球鞋,經常統一着裝,在校園内擾亂課堂,同老師作對;在社會上蓄意鬧事,打群架。

    人們稱他們作”白鞋隊“。

     白鞋隊長結識唐菲是用了半綁架的方式。

    在一個傍晚,在唐菲回家的路上,他和他的幾個”隊員“用騎慢車的辦法跟着她,逃不脫也甩不掉地跟着她。

    她假作鎮靜地走着,知道自己正被幾個高班男生跟着。

    雖然他們把車騎得很慢,對她卻有着更大的威脅。

    他們用慢速度警告她,别妄想用快跑來逃脫,她的腿賽不過他們的車輪。

    她就不跑,故意走得更慢。

    她用眼的餘光看了白鞋隊長,他的光光的腦袋,他的強健的軀體,她甚至能聽見他的略顯緊張的呼吸;在學校裡他是個人人害怕的人物,女生們見了他便低頭躲避仿佛他立刻就要往她們的身上撲他沒往誰的身上撲過,他看上了唐菲,竟還是真心真意。

    唐菲慢慢地走着,不知将要走出什麼樣的結果,卻并不十分害怕;不知将要發生什麼,卻又感覺發生什麼都能在她的預料之中。

    他的緊張的呼吸使她的心有些混亂,也許早就該發生點兒什麼了她的心說,可是她不知道她弄不清。

    眼看着快到人民醫院了,路燈亮起來,便道被樹陰遮着反而更黑。

    他們在便道上用自行車圈個半圓把她圍在當中。

    他開口了,對她說,哎,坐在我的車上讓我帶着你走吧。

     他的聲音并不兇惡,她就一歪屁股坐上了他的車。

    他們飛也似地在馬路上一字排開狂騎起來,他大聲吼着對坐在後座上的她說:“摟着我的腰!”她伸出雙手摟住了他結實的腰,隻覺得一陣陣頭昏目眩。

    這是她第一次摟住一個男人的腰,一個陌生的男人,這使她顯得放肆而又無恥。

    但她似乎就樂意這麼放肆一下無恥一下,這狂奔的自行車,這非常的速度和騎車人精力充沛的腰腿呀,竟都讓她有種措手不及的欣喜,竟都讓她有種茫然而又清明的快意。

    不這樣又能怎樣呢,不這樣又能怎樣呢?她從來就是窮極無聊的,她已經窮極無聊得太久了。

     他們狂騎着自行車來到一片灰秃秃的居民樓前,其餘的人就停在一棟樓下不走了,白鞋隊長鎖了車帶着唐菲上樓。

     他用鑰匙捅開一扇門,進屋就把門鎖上也不開燈。

    然後他一把抱住她,逼她後退着一步步随着他的意思走。

    他逼她退過了一小段走廊逼她退過了廁所廚房,逼她進了類似卧室的一個房間,他把她逼進這房間的一個牆角。

    她的心“咯咯咯”地放聲跳着,他的呼吸噴在她臉上使她産生一種說不出的刺激她似乎有點兒喘不過氣來,于是她就開了口,她想用這開口來平抑她的喘不過氣,她說你要幹什麼! 他猛地用身體緊緊擠住貼在牆角的她,咬着牙說我要操你!我他媽一看見你我就……你早就知道我想操你,你說,你想不想呀你說呀你……他一邊說一邊去找她的嘴,她卻拼命晃着頭躲他。

    他這滿口赤裸裸的“黃話”如滾燙而又粗壯的悶棍一般打蒙了她的頭,但她卻能清醒異常地守衛着她的嘴。

    連她自己也不相信,她的嘴不論從前或以後,終生也沒讓男人碰過。

     他伸手扳穩她那晃來晃去的頭越發急着親她,她就抓住他的手腕把他的手放在她的胸脯上。

    他果然不再找她的嘴了,他的雙手開始撕扯她的上衣。

    對待女人他不是老手,他哆哆嗦嗦把她的上衣弄得亂七八糟。

    後來他終于摸到了她溫暖的緊繃繃的小Rx房,他激動地胡亂抓弄它們,疼得她嘴裡“咝咝”着。

    這時他再也忍不住了,他把她揪到床邊一把操在床上。

    他一邊脫褲子一邊說沒事沒事這是我爸媽的床他們不在家。

    他脫完了自己又去摸着黑脫她,他沒有想到她已經自動把褲子脫了,他一伸手就摸到了她那光膩膩的微微顫抖的大腿。

    他沒有因為她主動脫褲子就瞧不起她,日後他也永遠沒有為此瞧不起她,相反他有點兒對她心存感激。

    和那些半推半就、扭怩作态的女孩子相比,他更喜歡唐菲這直來直去的真,隻可惜以他十八歲年齡,他是多麼不懂得珍惜啊。

     那時她的确是真的有了欲望,被他的野蠻和激動深深地勾引着,她的身體膨脹起來,無所顧忌地迎接着他魯莽的重量和令她疼得出汗的堅硬。

    她不知道什麼是愛,她其實從來沒愛過這白鞋隊長。

    她隻是有點兒願意他對她這樣,這仿佛能使她壞得更加透徹,同時也能使她更徹底地揚起她的頭。

     學校裡都知道她和白鞋隊長的關系,為此她更加坦然地坐他的自行車摟他的腰,還跟他要煙抽:一毛七分錢一盒的“巨輪”。

    班裡女生都不理她,她們從外班聽來消息,說唐菲是狐狸精變的,她有一條粗大的尾巴就藏在褲子裡。

    那夏天呢、夏天她把尾巴往哪兒藏呢?有人追問着。

    傳遞消息的人說她的尾巴是可以放大也可以縮小的,夏天她就把尾巴縮小了纏在腰上。

    于是她們就尾随着她上廁所,惡意而又驚恐地偷看她,幻想着看見她那條藏匿在褲子裡的狐狸尾巴。

     班裡的男生也不理她,有個男生和她是住同院兒的,曾經在她椅背上貼過一張紙條,紙條上寫着“私生女”三個字。

    當她和白鞋隊長好了之後她想起了這件事,她指使白鞋隊長手下的人把那男生痛打了一頓,打掉了他一顆門牙,從此沒人再敢輕易惹她。

    她是不能被惹的,她被女生嫉妒,她被男生害怕。

     她繼續指使她的“相好”為她幹這幹那。

    有一天,她突然想要給尹小跳和孟由由一個出其不意,她指派白鞋隊長夜裡去偷學校的食堂,他們就真去,偷出一瓶豆油,幾斤鹹帶魚,小半袋富強粉,二十個雞蛋和一些花椒大料什麼的。

    她帶領着他們騎着自行車,浩浩蕩蕩把這些食物送進了孟由由的家。

    尹小跳和孟由由高興得直在床上打滾兒,她們摸一摸雞蛋,聞一聞花椒大料,用手指撚一撚高貴的富強粉,又抱起豆油瓶子舍不得放下。

    在那個雞蛋和食用油都是憑票供應的時代,她們簡直是發财了,她們發大财了,她們是地主,地主也不過如此!孟由由手心裡攥着一把富強粉,立刻宣布她要用雞蛋和富強粉制作薩其瑪。

    唐菲說你們做吧你們吃吧今天我不參加了,我和他還有别的事哪。

    說着她就走了。

    她們出來送他們——唐菲和白鞋隊長,看她扭着屁股坐上他的車,摟住他的腰。

    這美人兒和這“英雄”啊,雙雙在設計院的小馬路上騎車招搖。

    那時候全福安,全外省,全首都,全中國,又有哪個女生敢公開坐在男生自行車上摟着男生的腰呢?惟有唐菲敢這麼坐這麼接,這麼驚世駭俗這麼奮不顧身。

     哪個男人不想在自己心愛的女人面前露一手呢;哪個女人不想指使愛自己的男人為自己打抱不平揚眉吐氣呢。

    你卻不能用互相愛慕來形容唐菲和白鞋隊長,他們根本就不會說那個“愛”字。

    這兩個身體的強烈吸引是出于生理的本能,再加上一點兒青春的虛榮,一點兒無處宣洩也無處填充的寂寞。

    細細觀察這一對男女,他們其實不像情人、他們互相都是粗心的,從不卿卿我我,也不會打情罵俏。

    大多時候他們更像一對拜了把子的兄弟或兄妹,整天盼着誰有什麼事另一個站出來兩助插刀。

    在床上他們也是單調簡易的,粗糙幼稚的,盡管時間充裕。

    唐菲在床上從來也沒有得到過快樂,白鞋隊長從來也沒有使她滿意過——滿意不滿意,這是她後來的回憶。

    在當初她是不懂得她還可以快樂滿意的,就像她不懂得什麼是愛。

    她還以為事情就是這樣:她盼望,然後忍受,她是一個忍受的角色,她隻須把雙唇閉緊,把兩腿分開就可以開始忍受。

    難道這就是人們所說的那一切一切不可告人的神秘嗎?相形之下她倒更願意穿起衣服和他一起上街遊蕩,至少她可以從街上收獲各種驚羨的、憎惡的或是不解的眼光。

    至少她還可以讓人知道身邊有這樣一個威風凜凜的男人正護衛着她。

    她迫切地需要被護衛,被一個威風凜凜的男人,而這威風凜凜的男人是可以被她指揮操縱的,這男人就願意看她蛾眉倒立、怒目插腰的樣兒。

    無聊的日子因此而有了滋味兒,這就是滋味兒,看上去和性緊密相連,看上去又和性絲毫無關。

     他們兩人就這麼混着,唐菲經常夜不歸家,有時候和他睡在一起,有時候也要求在孟由由家和孟由由做伴兒睡。

    有一晚她和尹小跳、孟由由三人正在孟由由家會餐,尹小跳正繪聲繪色地給她們講莎士比亞的一個名叫《艾美莉亞》的故事,那是她新近剛看的一本舊小人書,一個失寵的妃子的故事,驚心動魄的。

    白鞋隊長來了,他要唐菲跟他走,唐菲不走,他伸手就給了她一個耳光。

    他的這個耳光與這房間的溫暖、甯靜氣氛,與她們多愁善感的心清是多麼不協調啊。

    尹小跳氣憤地說你,你憑什麼打人呀!白鞋隊長摟住唐菲的腰,一邊往門口走一邊對尹小跳說:“你懂個屁!” 她們目送他們離開了孟由由的家,她們想,也許她們真是“懂個屁”,因為唐菲好像一點兒也不憎恨白鞋隊長的這個耳光。

    這耳光隻引得尹小跳記起了她與唐菲的初次見面,那天她就在胡同裡兒如此這般地接受了唐菲這樣一個“見面禮”。

     他們兩人就這麼混着,直到白鞋隊長高中畢業去了鄉下插隊,唐菲又認識了福安市歌舞團的一個舞蹈演員。

    那演員是被學校請來教舞蹈的,學校毛澤東思想宣傳隊正在排練藏族舞蹈《洗衣歌》。

    唐菲不是學校毛澤東思想宣傳隊的成員,她的作風不好她不配,唱歌跳舞她也不喜歡。

    但隻要她在校園裡出現她就是惹人注目的,她被歌舞團的那舞蹈演員所注意,她也注意着那演員。

    他那俊美的面孔讓無數個女生傾心,他身上洋溢出的那種散漫而又随和的熱情即便男生也樂意親近。

    但他隻注意唐菲,他隻願意認識唐菲。

    唐菲心裡這麼想,唐菲心裡這麼猜。

     18 聽我說,你的身體條件實在是好,為什麼你不參加毛澤東思想宣傳隊?我覺得你來做《洗衣歌》的領舞肯定合适,我一直在注意你。

    有一天那舞蹈演員在校園裡截住唐菲對她說。

     他終于和她說話了,為此她心裡有幾分得意。

    她的猜想得到了證實,對男人她初步積累了那麼點兒經驗。

    她沖他笑笑,對他說我叫唐菲。

    他說我早就知道你叫唐菲。

    她說是啊,學校裡說我壞話的人多着呢。

     看來他不想把話題往這方面引,他願意說和他的專業有關的話。

    他說你,你練習過舞蹈吧?她告訴他說沒有,她從來沒跳過舞,她也不喜歡跳舞,今後她也不打算學跳舞。

    出于對自己美貌的自信,唐菲故意把跳舞從自己身邊遠遠地推開,她用不着拿假裝喜歡跳舞來吸引這舞蹈演員,用不着拿瞎編自己跳過舞來和這舞蹈演員套近乎。

    整個兒的人就在這裡擺着,從來沒跳過舞還有這麼好的身材呢,要是再受過幾天舞蹈訓練還不就成了天仙,天仙啊。

    唐菲有些孩子氣地想。

     他又說那你,你父母肯定有一方是從事藝術的,不然你不會出落得這麼,這麼美。

    美,你懂吧? 她對他提到父母明顯地有些煩躁,但他對她的誇獎是那麼讓她愛聽,尤其他用的“出落”一詞,竟讓她的心猛跳了兩下。

    “出落”,她是把它當做一種絕美的景象來看待的,如晨曦中一輪嬌嫩的紅日噴薄而出,如一團毛茸茸的小雞頂破覆殼無憂無慮地與世界謀面,如一枝荷花卓爾不群地獨立于污泥之上,還“如”什麼呢?其實什麼也不“如”,出落就是出落。

    “出落”,這讓人心疼的意猶未盡的景象啊,唐菲當真配得上“出落”這詞兒吧?她望着眼前的演員半天沒有說話,因為她既不想回答她提出的父母問題,也不想跟他讨論什麼是美。

     演員說,不管怎麼樣,我覺得你稍加訓練肯定就能跳得不錯。

    唐菲說舞蹈是從小練的,我都多大歲數啦。

    我的腰腿已經太硬了,她說着晃晃腰,故意僵硬地踢了一下腿。

     也不一定。

    演員說,你,肯定還不到十七歲吧?抽時間我可以幫你看看你的腰和腿。

    對了,星期天怎麼樣,星期天在你們教室。

    唐菲說就咱們倆?演員說就咱們倆。

     星期天中午,唐菲按約定時間走進教室,舞蹈演員正坐在黑闆前的講桌上等她。

    她喜歡看他坐在講桌上的樣子,兩條靈活的長腿懸着,胳膊抱在胸前。

    在她的印象裡,教室裡永遠是嘈雜的氣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