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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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能準确地體味那沉默意味着什麼,那是沈小鳳對陸野明的步步緊逼,那是陸野明的讓步。

     楊青内心很煩亂。

    有時她突然覺得,那緊逼者本應是自己;有時卻又覺得,她應該是個寬容者。

    隻有寬容才是她和沈小鳳的最大區别,那才是對陸野明愛的最高形式。

    她懼怕他們親近,又企望他們親近;她提心吊膽地害怕發生什麼,又無時不在等待着發生什麼。

     也許,發生點什麼才是對沈小鳳最好的報複。

    楊青終于捋清了自己的心緒。

     天黑了,楊青提了馬紮,一個人急急地往村東走。

     電影散場了,楊青提了馬紮,一個人急急地往回走。

    她不願碰見人,不願碰見麥稭垛。

     電影裡那個身穿短袖衫的外國貴賓在中國的鮮花和紅旗裡,盡管走到哪裡笑到哪裡,卻終究沒能給端村人留下什麼可留戀的。

    端村人紛亂地撲向四周的黑暗中,半大孩子們則在黑暗裡穿插着奔跑,嘴裡仍然高喊着"乳汁"!"乳汁"!那聲音傳得很遠,很刺人。

     楊青走在最前頭,将那聲音甩下很遠很遠。

     陸野明和沈小鳳卻甘願經受着那聲音的激勵,決心落在最後。

    直到叫喊着的孩子進了村,他們還遠離着村邊場上那個麥稭垛。

     他們一前一後地走着,陸野明的步子漸漸大起來。

    沈小鳳緊跟眼前的黑影,也加大了步子。

     無言的走路沒有使他們發生上次那樣的恐懼,黑夜隻是撺掇他們張狂,大膽。

    "乳汁"變作的渴望招引着他們,腳下的凍土也似乎綿軟了。

    他們仿佛不是用腳走,是用了渴望在走。

     他和她并沒有看見那碩大的麥稭垛,卻幾乎同時撞在了那個沉默着的熱團裡。

    沈小鳳隻覺得心在舌尖上狂跳。

    忽然,她把手準确地伸給感覺中的他。

     那黑沉沉的"蘑菇"在他們頭頂壓迫,仿佛正向他們傾倒,又似挾帶他們徐徐上升。

    一切的聲音都消失了,隻有人的體溫,垛的體溫。

     ………… 起風了,三三兩兩的知青奔進屋來,将馬紮扔到屋角去。

    陸野明的宿舍敞開着門,楊青身上一陣陣發冷。

    她跑進那扇敞開着的門裡,給"掃地風"添煤。

     爐膛裡的底火很弱,煤塊變作灰白色。

    楊青身上更冷。

    她一眼便看見陸野明的空床鋪,看見空鋪上那件扯破的油棉襖。

    她扔下煤鏟抱起那襖,故意将臉貼在油膩的領子上,一股陌生而又刺人的氣味立刻向她襲來。

    她斷定那氣味此時也正在襲擊着另一個人。

     她抱着襖回到自己的宿舍,開始在燈下縫補。

    現在她隻需要聞着那氣味進行縫補,縫補才能抵消那裡正在發生着的一切。

     那裡。

    該發生的都發生着;該發生的都發生了。

     很晚,楊青把縫好的棉襖搭在身上過夜。

     早晨的空氣幹冷幹冷,院裡堅硬的土地裂開細紋,像地圖上的山川、河流。

     處處覆蓋着細霜。

     楊青嘴裡冒着哈氣,踏着霜雪抱柴禾做飯,又踏着霜雪下白薯窖拿白薯熬粥。

     風箱在夥房裡呼嗒、呼嗒地叫起來,青煙絲絲縷縷地由屋頂的煙囪冒出去。

     陸野明拱出棉門簾,站在門口很仔細地刷牙。

     沈小鳳的門緊閉着。

     街上往來着挑水的人。

    筲系兒吱扭扭叫着,似女人的抱怨,似女人的咿呀歌唱。

     家家都冒着青煙。

     端村一切照舊。

    知青點一切照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