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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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6 莊坦是目前莊家惟一的男人。

    司猗紋常常覺得她和莊紹儉把他造就得有點匆忙。

    他既不是莊紹儉的化身,也不是司猗紋對那化身的更加完整。

    從精神到肉體他好像都缺乏必要的根底,哪怕是人最起碼的那點根底。

     從外表看,他那顆大而沉重的頭就難以被那根纖細的缺鈣的頸骨所支撐,這使得他的頭看上去有一種傾斜感。

    頸下是一副窄而薄的肩,兩條乏力的胳膊就懸挂在那裡。

    腰倒是一杆正常人的腰,不粗也不細,但當需要它扭轉時卻又缺少必要的靈便。

    比如轉身拿東西,别人一個輕易的轉身就可獲得,而莊坦則需先從腳開始做移動,腳的移動轉向腿,腿再帶動起腰及全身才能完成這轉身的全過程,這動作讓人覺得他是在頭暈。

    腿不短,腳也不小,但按其身高的比例來看,它們仍然顯出還需一定的發育才算勻稱。

    然而莊坦的發育年齡遠在由此算起的十幾年以前。

     最能引起司猗紋琢磨莊坦的,是莊坦的愛打嗝兒,就是一股氣浪從胃裡通過喉嚨沖出來,發出一種特有的聲響的那種現象。

    他的打嗝兒不屬于被醫學稱為橫膈膜痙攣的範疇,也不是吃得過飽。

    他的打嗝兒是他的與生俱來,如同有人從娘肚子裡帶出來的黑痣或者胎記。

    别人帶來了顔色莊坦帶來了聲響,于是任他面前是男人女人、生人熟人,任他面前是家庭還是單位,是行進在大街小巷還是乘坐電車、汽車,那聲響随時都會從他的咽喉裡溜出來。

    那發自内心的聲響有時帶着怯懦有時又有幾分豪邁;有時躲閃忸怩有時又不容置疑。

     長期以來,雖然這夾帶着聲響的氣浪的排出已經被時間被數量沖刷得淡而無味,已經成了家人熟人的司空見慣,可那聲音卻令莊坦每次聽起自己都恍若聽到了夏日暴雨前的悶雷。

    這悶雷轟擊着他的腹腔、胸腔和太陽穴,敗壞着他的情緒,尤其當他和妻子竹西在床上正做得盡興而這悶雷也非要轟響不可時,莊坦的情緒就更加敗壞起來。

    他堅信他那敗壞的情緒早已傳給了竹西,他看見竹西正狠命扭過臉去就要把臉别到脖子後頭。

    竹西這個有甚于語言的被敗壞了情緒之後的“别臉”,既使莊坦對眼前的事喪失信心,也使莊坦對眼前以外的事喪失信心。

    于是反映在他身上的那些外在的内在的生理特征便會更加明顯地表露出來。

     對莊坦這個足以使他喪失信心的習慣,司猗紋有自己的解釋,她相信那是因為在她懷上莊坦的那個晚上,莊紹儉過于酒醉飯飽。

    他把未及打出的嗝兒轉讓給兒子了。

    他給自己剩下了體面,把難堪留給了兒子。

    就像現時人們常說的,把困難留給自己,把方便讓給别人。

    如果困難就是難堪,方便就是體面,莊紹儉是把方便留給了自己,把困難留給了莊坦。

    這解釋這比喻令司猗紋感到再妥帖不過。

    後來她甚至常常能從兒子的嗝兒中聞到丈夫的氣味,幻化出莊紹儉那晚的形态那簡直是一種有聲的提醒。

    近來甚至她每每聽到“把困難留給自己把方便讓給别人”這句做人的至理名言時,竟然也能幻化出莊紹儉面對她的那些形态和氣味。

     竹西似乎早已領略了這其中的奧秘,每逢這時她便深不可測地沖司猗紋淡淡一笑,仿佛暗示司猗紋她知道他們那個節目——那個丈夫、妻子、兒子三人之間的共同節目。

    竹西的神态很令司猗紋羞惱,細細想來這又無可非議:難道莊紹儉沒有酒足飯飽嗎?難道沒有酒足飯飽後的那一晚嗎?難道莊坦的預産期不就是從那一晚算起的嗎?再說竹西是醫生,醫生看人有時更能使人無地自容。

    他們會從病人一個最放松的瞬間、一個最緊張的瞬間來對病人做出判斷,而中國醫學早就總結出過“望、聞、問、切”這個診斷學的四大要點。

    西醫有時還要問你個措手不及的“既往症”。

    司猗紋覺得莊紹儉那晚的酒足飯飽就是留在莊坦病曆上的既往症。

     于是竹西對他們娘兒倆的眼神就常常出現一種俯視,就像站在高處俯視兩隻相對而卧的老貓和小貓;又像站在魚缸跟前觀賞兩條吐着泡的金魚。

    竹西這種溫文爾雅的俯視使司猗紋羞惱着又無可逃脫地忍受着,她多麼幻想有一種藥乃至一種能裝在人體之内的消聲器來使兒子的腸胃得到平靜,使竹西不再有那種俯視的眼光。

    十七世紀的法國貴婦們就使用着“消屁香水”了,而自她聽見莊坦那第一個聲響直到今天,她不曾尋覓到這種對付莊坦的發明。

    她擔心着兒子,擔心着兒子必得去領略竹西和竹西般的更多的人間俯視,甚至擔心由這俯視而導緻的他們之間的悲劇。

     悲劇似乎沒有在兒子、兒媳之間發生,竹西每天不聲不響地從他們的卧室——裡屋出出進進,氣色很好,臉上有在她那個年紀的平靜和滿足。

    司猗紋常想:啊,一個豐碩的身體包容着一片滿足的平靜。

    謝天謝地,後來司猗紋終于憑借了和兒子兒媳隻有窗棂和高麗紙之隔的那個共同空間,徹底自我糾正了她對于他們關系的那份多心而又狹隘的猜測,因為屬于兒子和兒媳的那些晚上是和諧的。

     司猗紋感受到的那種和諧,并不像莊坦的嗝兒一樣生來俱有。

    莊坦在晚上曾經領教過竹西那更加俯視的眼光。

    那何止是俯視,那是一個女人對一個男人的輕視歧視和藐視。

    她給過他一些憤懑的脊背,給過他一些殘忍的腳,一些堅定的拳頭和一些尖刻的莊坦力所不及的人為的強制。

    那時的莊坦,恨不得化作一隻靴子、一團舊棉絮、一堆廢紙或者哪怕一隻尿盆,鑽進床下潛入黑暗讓世界不要再有這個難堪着的莊坦。

    然而他沒有完成這個“化作”也不曾實現他的假設,床下他倒是鑽過黑暗他倒是占有過,但他還是他,還是那個鑽在低處仰視她的他。

    在黑暗裡他的嗝兒更勤了,如同樂譜裡的切分,一個“進行速度”樂譜裡的切分,他無法抑制這個進行速度的進行。

    那最終使他轉危為安,使他重新躍上竹西的床笫并使他在她面前變為一個全新的新人的,還是他那一個個沖出咽喉的氣浪,他的嗝兒,确切地說是因了竹西對那嗝兒的接受,對那嗝兒的興趣。

     竹西決心接受那嗝兒,那是她在做過種種權衡之後的一個果斷決策。

    當她發現阻礙自己成為正常女人的不是别人正是她自己,是她自己那别過去的臉,那憤怒的脊背,那堅定的拳頭,那使莊坦難以做到的強制,她便決心去習慣丈夫那古怪的聲響。

    就像玩蛇人首先要習慣蛇給予常人的恐懼,馴馬人首先要習慣馬給予常人的暴烈,掏糞工人首先要習慣眼前那深而黏糊的方池子。

    再說她既是醫生,為什麼不能把一切都看做人類正常的生理現象呢?把人看做肌肉包着的骨骼和五髒六腑,是生物的一種是一種生物。

    她不僅能習慣這一切,她還一定能由習慣延伸出興趣,當她主刀為病人拉開肚子時她面對那冒着腥臭味兒的腸子沒有興趣麼?對于她丈夫那聲響她為什麼不企盼他“再來一個”呢?凡是反動的東西你不打他就不倒,她已經覺出從前她對待莊坦的那一切分明是自己的反動了。

    她決定打倒它。

    于是她就在和丈夫的那個時刻一面打倒着自己的“反動”一面企盼莊坦“再來一個”了。

     竹西是成功的,那因打倒了“反動”而生的半真半假的誠意喚起了莊坦的自信和任意。

    竹西對那嗝兒更加聽而不聞她甚至并不覺得他在打嗝兒,她什麼也沒有聽見。

    莊坦終于領受了一個丈夫的當之無愧,他忘情忘我地、成功地為她創造着暈眩、顫抖和由那顫抖而引發的她那整個身體的升騰。

    她帶着他一起雲遊,有時他也帶着她一起雲遊他為她流淚。

     隻有在事後,當她慢慢冷卻了自己才懷着幾分氣惱一遍又一遍猜測着剛才他那嗝兒一定闖入過她的高xdx潮一定。

    于是那一切的暈眩、顫抖、雲遊、流淚都不再真實那分明是她在蒙騙自己,使她受着蒙騙的還是他,是剛剛“周遊”回來就調轉身打起呼噜的那個他。

    于是她的脊背又重新憤懑起來,那拳頭和腳也隻待伺機出動了。

    她不得不重新克服着自己對自己的糾纏,不得不重新打倒着自己的反動,重新使自己滋生出新的習慣新的企盼。

     竹西就在這種自己跟自己的糾纏中,在這糾纏不清的思路中做着妻子做着母親做着兒媳。

    在外人看來,也許宋竹西永遠不會有糾纏不清的思路。

    她那白皙的皮膚那明确、清晰的五官,注視外人的深不可測的眼神。

    乃至她身上那永不消退的潔爾滅溶液的氣味,都向人們證實着她就是明白無誤的化身。

    那潔爾滅的“不滅”是為着她的沉着更沉着,精細更精細,準确更準确。

     開始引起司猗紋警惕的也正是宋竹西的明白無誤。

    既是明白無誤,司猗紋便堅信她對一切一切的明白無誤。

    她永遠也不相信竹西能從兒子那個一打一哆嗦的“與生俱來”裡得到什麼愉快,竹西那眼神傳達給他們娘兒倆的分明是一點點微不足道。

    司猗紋看不見的那一份嚴峻才是竹西莊坦之間的真谛所在。

    于是在深夜她便借了這一闆之隔來靜聽來分析,分析竹西的明白無誤到底在她和莊坦之間會結出什麼苦果。

    她靜聽着,明白無誤地堅信着:現在是宋竹西的一個憤懑的脊背;現在是宋竹西一個堅定的拳頭;現在是殘忍的一隻腳現在是她對他的一派強制……她靜聽着:現在莊坦正盼望變作一隻靴子、一團舊棉絮、一隻尿盆潛入床下……當兒子和兒媳的一切突然轉化時,雖然她對那轉化的原因永遠也不曾明悉,她仍然迫不及待地為兒子生出了幾分自豪。

    在竹西載着兒子升騰着雲遊的時刻,司猗紋自豪得就要沖到裡屋門口告訴宋竹西:現在你認輸了吧?是誰讓你一邊顫抖一邊做載人的飛行呢?那就是我的兒子莊坦,他是莊家的後代是經過司猗紋血脈充盈的從司猗紋身上掉下來的一塊血肉!你領教了吧看你明天該用什麼樣的眼光對待我們娘兒倆吧。

    你能站在凳子上沖下看我們,我一定要站到房檐上去看你! 莊坦就在這時打起了呼噜,那呼噜裡也許還夾雜着嗝兒。

    司猗紋的自豪中止了,她那假定就要邁下床去的腳也終究沒有邁出。

    一種自卑和自慚又開始折磨起她,她覺得莊紹儉和她的這個造就終歸是個匆忙。

    她暗自詛咒着他:這東西。

    或許她還會生出幾分對于宋竹西的憐憫:那身強力壯的宋竹西假如不是碰上個“這東西”,她的眩暈她的雲遊不是會再次出現嗎?誰不知道你那勁兒!她一面對她生着憐憫一面把她想得很俗。

    這東西!現在的“這東西”她不知是咒兒子還是咒宋竹西,也許她咒的誰也不是,她咒的是她也領教過的,如今又被她側耳細聽的人類的那點兒事。

    她努力想着莊坦和竹西這點貌似熱鬧的事是怎麼形成的。

     宋竹西念大學一年級時,父母雙雙去了澳大利亞。

    父親是去接受祖父一份遺産,母親則是打定了主意追随父親到了澳大利亞就同他離婚——他們的關系一向不好。

    他們把竹西托付給一位表親,竹西沒等他們出國就主動斷絕了同他們的關系,以後她也從來不回澳大利亞的來信。

    她的斷絕關系和不回來信使她受到團組織的表揚,她成了一名共青團員。

    畢業後她得到了一份不錯的工作——北京一家大醫院,科别也由她決定。

     她半是被介紹、半是自由式地認識了莊坦。

    他們像所有六十年代初的大學生那樣,相信生活,關心政治,遇事能為他人着想。

    不久她就被莊坦帶進響勺胡同,他們結婚了。

    當她在新婚之夜就聽見莊坦那發自内心的聲響時,她才明白那不是偶然,不是他跟她約會時着了涼或者在哪家小館吃得不舒服所緻。

    那是一種必須,是永遠。

    她覺得那是一種日子被颠倒了的聲音就好像人們在街上頭朝着下走。

    她不得不領受着這一切甚至領受司猗紋的傾聽。

     當她和他的那點事被司猗紋側耳細聽的時刻,外面的世界也正在“四海翻騰”。

    即使在夜晚,那些撕心裂肺的騷亂不安也會伴着莊坦和竹西的熱鬧一起闖入司猗紋的耳朵:一群人在砸誰家的門,之後又響起雜沓的腳步聲。

    人像白天一樣高喊着口号,高唱着“造反有理”,像白天一樣進行着對人的抽打,胡同裡充斥着人的号叫。

    達先生的門被踹開了,達先生被打翻在地了,達先生被踏上了腳,于是達先生一聲駭人的慘叫傳進司猗紋的耳朵,一切就是從這聲慘叫開始的。

     竹西在這樣的夜晚卻仿佛有了更大的自由,外面的一切好像成了對她和莊坦那點聲音的掩飾,又好像是對她的熱烈鼓動。

    這酷似人類末日的夜晚使她倍加主動,就像在索取人類的最後一點需求。

    她和莊坦的每一次都像最後一次是時代允許他們的最後一次。

    她相信靠了這鼓動她和他才能做更高的飛翔。

    她懷着偷生和瘋狂放任着自己要莊坦跟她一塊兒放任,莊坦就在這鼓動之中萌發着新的力量。

    當他就要将她引入那歡樂中的極緻時他們聽了達先生那一聲慘叫。

    那慘叫雖未使竹西受到搖撼,但對莊坦卻是緻命的打擊他覺得那是另一種悶雷的轟然而至。

    這悶雷不僅震撼了他的腹腔胸腔太陽穴,它還使他變作軟體動物頃刻間伏了下來他覺得他成了一個隻會銜着母親xx頭找奶吃的嬰兒。

    他不能了。

     她撫摸他,鼓勵他,觀察他。

     這“不能”是她和他共同感覺到的,他們都相信那不是暫時,是永遠。

    于是竹西生出了恐懼,莊坦也感到那确是一種恐懼。

     白天他試圖推翻夜間的恐懼,他認定那不過是一時的緊張,他用這種解釋來鼓勵自己撫慰竹西。

    他一次又一次從道義上從行動上對竹西進行着撫慰,但是他不能了。

     與此同時竹西在莊坦身上卻有了新發現,她發現莊坦那永恒的聲音消失了他不再打嗝兒。

    從那一夜的一聲慘叫開始那嗝兒突然不再出現。

    上帝仿佛在跟她開玩笑:收走莊坦的嗝兒時也收走了竹西應得的那份快樂。

    這時她才猛然悟出那聲音是那麼可愛那麼不可缺少,那聲音使你能覺出這個人五髒六腑的透明和通暢,覺出這個人的坦率這個人天真的憨直可絕不是粗俗。

    即使是粗俗,竹西甯願再收回那一份粗俗。

    一個粗俗的民間故事說,一個女子從懂事那天起就被關在一個看不到男人的地方。

    大人隻跟她講老虎可怕的故事,她覺得老虎便是世上最最恐怖的東西了。

    待到這女子長大成人,家人把她帶出來故意遣個男人從她身邊走過,并告訴她這就是老虎時,那女子說:我喜歡老虎。

    從此她日夜盼望着老虎的出現。

    現在竹西就是那女子,她渴盼聽見莊坦那發自内心的聲響,如同那女子終日盼望着老虎。

     莊坦卻安靜着。

    白天、夜晚、人前、人後……就這樣安靜着。

    他帶着這種安靜觀察竹西,他眼光微弱,那微弱的眼光裡有悲涼有試探還有一點兒讨好。

    他好像在尋找一個答案:你看,我該怎麼辦你又該怎麼辦?不打了。

     這“不打”之後的安靜把握着他們的厮守。

    他厮守着她,身體越發虛弱,有消息說他得了心髒病;她厮守着他,身體流浪着心靈流浪着。

     竹西流浪着。

    她的海外關系——雖然她已同父母斷絕了關系——最初使她在醫院吃了點苦頭。

    後來由于她的表現,她很快得到一個造反組織的起用,并且像莊坦那樣,得到了一方左派外圍組織的紅袖章。

    在批鬥她的科主任、一個被認作反動權威的老頭時,她和一些年輕人一樣打那老頭的耳光。

    她一直弄不清她為什麼要打他,那打就是目的,打減輕了幾分她的流浪感,打能使她回味起一個久遠的模糊了的愉快。

    她的手掌因打人而變得紅脹、火熱,一種被壓抑了的欲望終于得到些許釋放。

     回到家來她流浪着。

    夜深人靜時她側耳傾聽頂棚上老鼠們的奔跑和嬉戲。

    從前她沒有留意過老鼠的存在,現在她注意到它們,她忽然生出了對它們特别的興趣。

    她生出要一個個殲滅它們的宏大願望,這願望常常把她弄得特别興奮。

    她買了捕鼠夾,每晚臨睡前在夾子上懸好誘餌:一小塊油餅或者一小塊蘸了香油的饅頭。

    她把捕鼠夾放在床腳,然後熄燈上床靜等那個時刻的來臨。

     竹西在裡屋等待老鼠上夾的時刻,就是司猗紋在外屋打開床頭櫃開始咀嚼的時刻。

    經驗告訴竹西,老鼠上夾大都在司猗紋結束咀嚼之後。

    因此當外屋沒了動靜,她便開始調動起高度靈敏的聽覺傾聽老鼠向誘餌的進攻。

    她甚至能聽見老鼠的喘息和老鼠胡須摩擦着地上的微塵。

    一個捕鼠夾的擊動聲終于在床腳下響起來,又一隻老鼠被殲了。

    竹西打開台燈俯身床下,親眼觀看被擠壓在捕鼠夾上的老鼠的狼狽相兒。

    她盯住它那敵對的又是絕望的小灰眼珠,仿佛要它記住它的敵人是她。

     永遠睡不安穩的莊坦常常在這時從假寐中醒來,由床的裡側翻過身來嘟囔着說:“又一隻?” “又一隻。

    ”她冷冷地說。

     她關掉燈,面朝上開始睡覺,有時睡得很死有時和莊坦一樣地假寐。

     莊坦那無關痛癢可有可無的詢問“又一隻”,日久天長就變成了例行公事,或者說這本來就是一句例行公事的詢問。

    因為他覺得他應該對竹西的捕鼠熱情表示一點興趣和關心,雖然他終生的恐懼莫過于和老鼠打交道。

    他徹底睡不着了,他覺得竹西的行為終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