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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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6 大家都讀報。

    有大報,有小報;大報法定,小報無拘無束。

     法定的大報指導法定的形勢,提高人的法定覺悟。

     無拘無束的小報傳遞鮮為人知的信息,人靠了這信息把自己的臉撕破,開辟新的戰場,再去撕别人的臉。

     還有一種更具自由色彩的報便是大字報。

    大字報哪兒都有,連響勺胡同也有。

    胡同裡的居民在大字報前擰開自來水龍頭接水,在大字報前磨剪子搶菜刀,從大字報跟前走過上班下班買東西上廁所。

    大字報成了胡同的陪襯、裝點,有時也能使人的精神為之一振。

    因為那内容雖然遜于中南海、清華園,倒也有幾分貼切的身臨其境感。

     德國老太太上了大字報,有人揭發她丈夫死得可疑。

    丈夫死了,作為德國人的她仍然留在中國就更可疑。

    還說她脖子上那個大十字架項鍊是架袖珍照相機,她走到哪兒照到哪兒。

    後來那東西不見了,大字報号召人們追查。

     住在胡同裡的一位女幹部上了大字報,有人揭發她在家裝病不上班。

    她有個閨女專從醫院為她開假證明,娘兒倆的行為“是可忍孰不可忍”,不上班拿工資。

    “真不知天下還有羞恥二字”…… 達先生上了大字報,沒具體内容,是一連串質問:質問他為什麼單在運動前搬到響勺胡同,意圖是什麼;質問他解放前到底都幹過什麼,換過多少職業,目的是什麼;質問他為什麼整天拉胡琴,拿胡琴散布“封、資、修”。

     還有一位叫老胡外号老糊塗的退休職員上了大字報,他問題不多但嚴重,前些天他在街道負責讀報。

    大字報指控他念報淨念錯字,竟然把“階級鬥争的火藥味”念成“階級鬥争的大藥丸”,用心之險惡實在非同一般。

     司猗紋也在等待,等待她的名字上牆。

    她甚至早已把那上面的内容和前幾位做着比較了,原來響勺最有分量的還是她。

    那時她在前邊走一定會有人指着她的後背說:瞧,就是她。

    牆上的才是一小點,有的是幹貨,先前在東城住過兩進的大院子。

    也許還有人說:淨坐着汽車去聽戲,上面怎麼沒有她下揚州的事?叫她說說怎麼扔下她丈夫從揚州回的北平連孩子都扔在半路上。

    也許還有人說:問問她搬過幾次家,為什麼她丈夫不要她?也許還有人說:别看現在吃菜都是自己買,三四個老媽子不是沒使喚過。

     每逢司猗紋從大字報跟前走過就一陣揪心,她不敢在牆上找自己,隻拿眼角掃那些白紙黑字。

    每次她都感覺到那兒還沒她,沒她就不如有她。

     沒她她的心就得這麼緊揪着。

     誰知人間的事曆來都是禍不單行,福至心靈。

    她沒有等來大字報,羅大媽倒通知她參加居委會的讀報了。

     “我在會上一提,倒是沒多少人反對。

    去吧!”羅大媽說。

     司猗紋被這意外的消息驚呆了。

    她有點不相信:也許那是一個圈套,說不定是為了将她騙到街道然後對她實行一種必要措施,掃廁所不也得先去街道領任務麼。

    後來羅大媽又做了說明,說老糊塗在街道讀了幾天報,現在他不能再去了。

    胡同裡又沒個識字的人,她就推薦了她。

    司猗紋這才暫時放下心來。

     “還是您想得周到。

    想關心國家大事也得有人幫助。

    ”司猗紋表示着感激。

     “要不說哪,互相幫助呗。

    您又識字,又細心。

    ”羅大媽說道。

     “細心不細心,我這兒報紙倒全,平時我不讓他們亂抓撓,說不定什麼時候就會有用處。

    有時候找一篇文章就得翻一摞報紙。

    ”司猗紋說。

     “看,保險沒錯兒。

    您就準備一兩篇兒,下午給大夥念吧。

    現時除了您,這一胡同子人誰能念成句呀!”羅大媽說。

     羅大媽批準了司猗紋的讀報,一面又用“沒多少人反對”來提醒她:沒多少人反對,還是有人反對,是羅大媽力挽狂瀾、化險為夷才給了司猗紋以讀報的地位。

     按理說司猗紋一陣激動之後,還應再對羅大媽表現出些感恩戴德。

    但激動之後她隻給了羅大媽一個聲明:你讓我讀報,我得翻大摞的報紙,為了一篇文章一翻半天,全胡同你找去。

    識字,有報紙,還得翻。

    達先生識倆字,可他能參加?德國老太太識倆字,是外國字;老糊塗識倆字,可他訂不起報,前幾天還低三下四地找司猗紋借報紙。

    那麼司猗紋憑了她的知識,憑了她的報紙,終于成了響勺胡同一個不可忽視的人才了。

    如果說那次去街道辦事處給眉眉報戶口,她僅僅是獲得了街道的認證,那麼如今她再進居委會,那就不是用個“認可”就能解釋的問題了。

    現在她領會着羅大媽的用人意圖,還從中肯定了三點:一,羅大媽稱呼司猗紋第一次使用了“您”;二,她不僅被居委會接納讀報,她與那些提着馬紮、闆凳的老娘兒們還有明顯的區别;都叫做參加讀報,她們是聽别人“讀”,而她才是真“讀”;三,要讀,對讀的内容必得有所選擇。

    誰選擇?司猗紋。

    選擇和單純的讀又有着明顯的不同,選擇内含着一種權。

    權雖小但也是權——選擇。

    這叫什麼?連司猗紋都有點發蒙了:這不是連升三級嗎?原來在她和羅大媽對弈的平局中,她到底又多走了兩步。

    她沒有白白“讓一步兒”——擇粗菜、蒸窩頭、少了一條清蒸鳜魚…… 整整一個上午,司猗紋沉浸在少有的興奮之中。

    她先把報紙準備好,然後就盤算起着裝問題。

    眉眉也很為婆婆高興,她建議婆婆穿一件軍裝綠的軍便服,司猗紋接納了眉眉的建議。

    她從裡屋找出竹西的一件穿上,對着鏡子照一陣,卻覺得不倫不類;又找出一件天藍的确涼長袖襯衫,又覺得和年齡不符;最後她還是找出一件翻改過的藍卡其一字領的挖兜制服。

    她覺得在這件衣服上既具備着樸素節儉的痕迹,明眼人一看就知道這是件翻改過的衣服(在這方面所有與會者都可稱為明眼人),同時又不至于把自己歸入那些老态龍鐘的行列。

     司猗紋有架聖加牌縫紉機,剪裁翻改一向随着時代,老“聖加”也跟了她幾十年。

     她穿上這件親手翻改過的衣服,眉眉才覺得這一件對婆婆最合适,剛才她讓婆婆穿軍便服是一時沖動。

    隻是在化不化妝的問題上她和婆婆的看法永遠無法一緻。

     已經年逾六十的司猗紋,一向注意自己的容貌。

    她認為一個人的儀容并不在于是否有件時髦衣服,而在于你有一張永遠容光煥發的臉。

    為了這張臉,運動之前司猗紋一直采用一種蔬菜敷面法使自己的面部皮膚得到保養,那方法是任何化妝品都無可比拟的。

    晚上,她精心将黃瓜、胡蘿蔔或者土豆切成薄片,一片挨一片地将它們敷在臉上,然後靜心仰卧二十分鐘,讓皮膚充分吸收蔬菜裡的各種維生素。

    那方法是從前住東城時,東單廣場一個擺攤賣香皂的白俄老女人告訴她的。

    當時很少有人了解這種原始美容術,司猗紋卻從中獲得了好處。

     在從前的那些靜靜的夏夜裡,每當她将那些薄片貼敷臉上,便安靜地躺在院裡的躺椅上跟姑爸聊東南西北。

    不知為什麼,一旦那些薄片貼上臉面,她們談話的内容就特别多:從尚小雲又換了跟包,到丁媽和雖城的清真鹵煮雞;從西太後為什麼派太監到後門橋買煎灌腸,到唐槐秋的旅行劇團又吸收了王人美……無所不談。

    姑爸隻是哼哼哈哈地“捧哏”,而莊晨、莊坦就在她們身邊披着夾被學演文明戲。

     直到萬不得已了,司猗紋的敷面法才被迫中斷。

    但她對容貌的保養還是不願忽視。

    當她告誡眉眉隻能用五分錢一盒的蛤蜊油擦臉時,她卻仍然留意着市場上尚未被當做四舊破掉的那些化妝品。

    即使一瓶最大衆化的“友誼”雪花膏,一盒男女均用的“雅霜”,也總比那美其名曰“蛤蜊油”、實際為白凡士林擦臉要舒服一些。

     每天早晨,司猗紋用這些東西在臉上輕揉着,她搽得适量搽得均勻,盡量不讓人看出她在臉上的用心。

    惟一令她遺憾的是她的眉毛,這兩條在娘胎裡就發育不全的标記伴随了司猗紋多半生,使她不得不借助于眉筆的塗抹。

     眉眉從來就不願看見婆婆那兩條經過描畫的細眉,她覺得最使婆婆有着舊社會痕迹的莫過于那兩條假眉了。

    從小她就是把那些地主婆、姨太太們和假眉聯系在一起的,那時她對“臭美洋媳婦”的概念便是基于她們那一臉怪粉和兩條又彎又細的假眉,而“洋媳婦”又是她對一切壞女人的一種混合看法。

    開始她不知假眉是拿什麼畫上去的,直到她第一次來婆婆家她還以為眉筆是鉛筆。

    後來她發現每天早晨婆婆坐在梳妝台前用這種筆描眉,她才知道眉筆的用途。

    婆婆不在時她仔細觀察眉筆,它比鉛筆柔軟,還有一種淡淡的香味。

    她不滿意它的存在,每逢婆婆領她上街她都盡量和婆婆拉開距離,那時婆婆在前邊常常責怪她行動的遲緩。

     下午,婆婆穿好衣服,用眉筆在臉上描畫一陣,拿起挑好的報紙和語錄就坐在桌前等待羅大媽的招呼了。

    眉眉覺得今天婆婆除了那兩條眉毛之外,打扮得都很得體,她常常覺得那兩條眉毛定會給婆婆帶來厄運。

     羅大媽站在院裡招呼司猗紋了。

     過去羅大媽有事找司猗紋,一向是有什麼事說什麼事,從未招呼過她的名字。

    也許她不知怎麼稱呼她,她既不能像一個家庭婦女招呼另一個家庭婦女那樣把對方化作第三人稱稱為“他大嬸”“她大媽”;她又不能像稱一個國家幹部那樣稱她為“司同志”;她更不能像稱呼同窗、戰友、朋友那樣直呼她“猗紋”。

    其次如“弟妹”、“大妹子”更不貼切,因此她隻好免去一切稱謂,有話直說。

    今天,羅主任站在院裡卻開天辟地地喊了一聲“司老師”。

     “司老師,該走咧!”羅大媽說。

     從前不是沒有人稱司猗紋為老師,後來她雖然從那個位置上跌蕩了下來,但那個稱呼還時隐時現着。

    在司猗紋的記憶裡,越是具身份的人越是稱她為司老師,如達先生。

    德國老太太也怪聲怪調地這樣稱呼過她。

    但如今不再有人這樣稱呼她了,羅大媽這一聲呼喚才使司猗紋一激靈。

    她慌忙從桌前站起,步态敏捷地迎了出去。

     “您瞧,倒讓您叫我了。

    ”司猗紋笑着,顯出受寵若驚。

    其實她是在想:難道我能去叫你嗎?我知道你在家正動什麼心思? “咳,學習的事,誰喚誰一聲還不都一樣。

    ”羅大媽說着,和司猗紋一前一後地出了門。

     在居委會,羅大媽沒有鄭重其事地把司猗紋介紹給誰,也沒再稱呼她為司老師,當着衆人羅大媽甚至還對司猗紋顯出幾分漫不經心。

    她先說了幾件街道上的零星事,大家七嘴八舌議論一陣,然後才宣布讀報的正式開始。

    司猗紋展開了報紙。

     人們對于司猗紋的出現,看來并沒有感到特别意外,也許街道上早已做了布置。

    她們隻是以好奇的眼光打量她,似乎在說,看看吧,誰知這報上的字從這個女人嘴裡念出來是個什麼調兒。

    顯然交家具那天她們大都聽過她的講演,但聽一個這麼大歲數的女人讀報,對她們來說畢竟是件新鮮事。

     司猗紋讀報,沒有忘記先把報紙右上角的最高指示鄭重其事地宣讀一遍。

    那段最高指示每天一換,它關系着全報當天的方向。

    司猗紋鄭重地念完最高指示,又流利地念完一篇頭版頭條上的文字。

    那文章是報道一個地方奪權的事,說那個地方一個叫“工造司”的造反組織已經從那裡的一小撮黨内走資本主義道路的當權派手裡“全面徹底”地奪了權。

    文章還說現在就是要奪權,奪權就是改朝換代,“我們對所有的權都要奪”,最後還引用了領袖的原話說,“革命力量起來了,全國就有希望。

    ” 司猗紋讀完報,接着是讨論。

    人們對那内容表現着應有的義憤和應有的高興,說這權就得奪,黨、政、财、文大權不能成年間把在一小撮走資派手裡,那些走資派當官的看來神氣活現,其實什麼事都幹,還不如咱老百姓幹淨。

    有人說有個省的書記到一個地方休養,每次偷一條毛毯,臨走時他老婆連廚房裡的黃花木耳蝦皮都倒光了,這種人掌權就是資産階級掌權。

     還有人說偷毛毯算什麼,一條毛毯滿打滿算也不過幾十塊錢。

    她知道一個領導幹部有五輛汽車,紅黃藍白黑。

    這紅黃藍白黑是有用意的,那是滿洲國旗,不信你想想。

    這五輛車一坐多少年生是沒人注意。

    這不就是老虎在你身邊睡覺? 還有人說,有個當官的在老家蓋房子用琉璃瓦,這東西在從前隻有皇帝才能用,這不是複辟的野心是什麼? 又有人列舉了一些走資派們的荒唐來證實這奪權的必要。

    但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