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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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 姑爸是司猗紋的小姑子,住着這院的西屋。

     早晨,姑爸是院裡醒得最早的人。

     姑爸醒了不下床,披着衣服坐在床上叫大黃。

    大黃是她的貓,按姑爸對貓性别的解釋,大黃是男的。

    那年她在東城二表叔家伺候月子,伺候的就是大黃的媽——老黃。

    伺候完月子她抱回了老黃的兒子大黃。

     那次她為老黃的月子很耽誤了些時間。

    臨近産期她便去守護了,後來又遇上老黃的難産。

    直到大黃和同胞姐妹都那麼被勒着脖子努着眼呱呱墜地,又眼見他們長成絨球般的小貓時,她才挑了一隻最招她喜愛的小男貓抱了回來。

    那時他很小,她就叫他大黃,她知道他能長成一個魁梧英俊的大男貓。

     那次的“月子”不僅使姑爸費了時間,也付出了精神代價。

    她親眼看見一個女貓生産之不易,因此她決心不再目睹女貓的生産。

    她覺得那簡直是不幹淨的難堪,是一種對人類的極大刺激。

    她想為了使自己和貓都不再難堪,就得養男貓。

    她認為隻有男貓才具有這種幹淨的高雅,而世上沾女字邊的東西都是一種不清潔和不高雅。

     大黃長大了,大黃醒了,大黃好看。

     姑爸靠在床上,用一種半是蘇醒、半是迷糊的聲音呼喚大黃。

    她呼喚着他,用盡了人間所有對愛的形容:大黃,黃黃,黃乖,乖黃,黃寶貝,黃貝貝,黃心尖兒,黃心肝,黃娃娃,黃土匪,黃流氓,黃惡霸,黃爺們兒,黃人精,黃兒子,黃命根根兒…… 她每天都呼喚,每天都研究這呼喚中的一個怪現象:當你稱呼你最心愛的心肝寶貝時,莫過于用最不可愛最可惡的字眼更解恨更過瘾了。

    這種可愛才是愛的極緻所在。

     大黃縮在姑爸腳下靜聽姑爸對他的呼喚。

    他聽慣了姑爸對他這各種古怪的叫法,每天都作着選擇:哪個稱呼最對心思,哪個稱呼他最願意接受。

    雖然他不知道這一連串的稱呼都意味着什麼,但他又仿佛明白哪個稱呼都适用于他,因為這都是主人對他愛得不能再愛的表示。

    他不動,他隻願意聽。

    姑爸又改換了對他的呼叫形式:“還不過來,發什麼傻,發什麼愣?天生就是個傻,天生就知道發愣。

    發什麼傻,發什麼愣?就知道傻呆着,就知道愣磕磕。

    我知道你在裝睡,睡吧,你就睡吧,看誰還叫你。

    ” 或許大黃害怕再也沒人叫他,他睜開了眼。

    他的眼珠很大,在姑爸那床绛紫色夾被的映襯下顯得格外光明耀眼,格外光芒四射。

    它們照耀着正在夢中蘇醒的房間,照耀着正在蘇醒中的姑爸。

    姑爸的心被大黃弄得一陣松、一陣緊。

     在姑爸那一陣陣又是愛、又是恨、又是驚、又是吓的千呼萬喚之後,大黃終于從她腳下站了起來。

    他邁起裡八字的腳步,随心所欲地胡亂踩着散在姑爸身上的坑窪、丘陵,踩着姑爸身上那些高矮不平來到姑爸眼前。

    姑爸從披在肩上的學生服裡伸出兩條光赤的胳膊抱起大黃,大黃便沒完沒了地在她臉上、胸上、肩膀上依偎起來。

    依偎一陣就紮進她的懷裡又閉上了眼睛,刹那間就打起了呼噜。

    姑爸不改姿勢地靜穆着,甯可兩肩發酸甯可連呼吸都磕磕絆絆,也舍不得将大黃驚醒。

    她看一會兒大黃,看一會兒發黃的紙頂棚,看一會兒從窗縫擠進來的光明,看一會兒對面牆上那四扇蘇繡條屏,最後把眼光停留在蘇繡條屏上。

     每個條屏上都有一隻貓:貓在花下,貓在月下,貓在打盹兒,貓在撲蝶。

    她開始從貓身上挑剔着它們在生理上和精神上的毛病。

    她挑得細緻入微,每天都在挑,每天都有新的發現。

    她咒罵着那條屏的制造者,連貓都不知什麼樣兒就動手繡貓。

    而她的老輩兒還非得把這四個木頭框子拽給她。

    她後悔那些年沒把它們扔給打鼓兒的。

    現在她每天都想把它們扔到一個不管是什麼的地方去,可每天當她起床之後為了大黃的存在而忙碌時,卻又忘記它們的存在了。

    此刻大黃在她懷裡睡着回籠覺,才使她又盯住了牆上的它們。

    四隻貓呆頭呆腦,賊滾溜滑,這哪兒像貓,像兔子,像黃鼠狼,像狗崽子,就是不像貓。

     四扇條屏為什麼單跟了她這麼多年?姑爸不願去細想了,其實她最知道它們的來由:那是她的陪嫁之中的一件。

    它們陪她當過新娘,可她卻沒結過婚。

    當新娘和結婚并不是一個含義。

     姑爸年輕時不梳小分頭,不穿對襟男式制服。

    她穿裙子,她有過兩條非常招自己喜愛的烏黑的大辮子。

    她也不伛胸,豐滿的胸脯也招引得自己一陣陣愛憐。

    可惜她上的是女校,沒有在男生面前作過實地考察。

    她相信男生們一定也不讨厭它們。

    她還有什麼:不胖不瘦的身材,不長不短的脖子,不粗不細的腰,不寬不窄的鼻子……當然,她不是沒有一點兒褒貶,比如她那一生下來就不小的下巴,就使她常為它的多餘而苦惱。

    但這并沒有妨礙她進入那個被人稱做豆蔻年華的時代,也并沒有妨礙家裡為她說親。

    她願意免去那種被稱為自由戀愛的卿卿我我的過程,突如其來地去做一個人的新娘,也許還是為了這個她不願意多看也不願意讓别人多看的大下巴。

    家裡為她說就了一門親事,她還偷看過他兩眼。

    她喜歡,她滿意,為做他的妻子充分地準備着。

     她對自己的婚禮是虔誠的,莊家對婚禮的準備是嚴格的,莊老太爺為她購置了完全合乎有身份人家的一切,其中就包括了那四條屏,那四隻呆貓。

    準備婚禮服飾時,司猗紋和丁媽都出動了,深谙化妝術的司猗紋,根據自己的經驗盡量去突出新娘的優點,遮蓋她的缺點。

    比如面對她的大下巴,嫂子就主張她穿一件中式高領織錦緞皮襖。

    雖說那時這種款式已經過時,但這總會使她的下巴埋入那高領之中——一個心照不宣的小手段吧。

     姑爸聽憑嫂子司猗紋的擺布。

     她坐着一輛紮有紅繡球的老黑汽車,在一班西式樂隊的歌頌下離開了西城莊家,奔赴北城的婆家去了。

    行前姑爸為着表示她對娘家的告别,對父母兄嫂的告别,對丁媽、廚子、花匠、車夫的告别,乃至對一個長辮子姑娘自己的告别,表現了極大的悲傷。

    嫂子和丁媽勸住了她,她在伴娘的攙扶下上了汽車。

     樂隊歌頌起來,使人覺得她的離家歡欣而悲壯。

     人走家空。

     莊家一位大辮子姑娘的離開,常使上下人等都有一種“不見居人隻見城”的憂傷感,雖然莊家還有人在。

    心理作用,感情用事,古代詩人也許比今人更甚。

     姑爸走了三天,做了三天的新娘。

    第三天是姑爸回娘家的日子,姑爸回來了,卻成了個半昏迷的姑爸。

    她披頭散發地被擡下汽車擡進家門擡進她做姑娘時的閨房。

     姑爸走得歡欣悲壯,回來得憂傷凄清。

     莊家從親家那裡知道了姑爸昏迷的緣由。

    原來新婚當天的夜裡新郎就不見了。

    有人說新郎是在入洞房之後逃走的,有人說新郎伸手揭開了新娘的紅蓋頭之後就不見了。

    總之,當晚沒了新郎。

    之後一天,兩天,三天,一年,兩年,三年……直到眉眉看見姑爸的時候,那新郎再也沒有出現過。

     假若新郎是位被稱為進步黨、革命者的如譚嗣同、李大钊式的人物,他的逃離便不難理解——為人類的解放揚棄封建奔赴自由。

    要麼與這些人物完全相反:煙鬼、賭棍、三教九流,這些人失蹤也不奇怪,誰知他們都安的什麼心思?然而新郎與這些都不沾邊。

    他什麼也不是,他就是個普通家庭中的普通人,或者說規矩家庭中的規矩人。

    然而他沒了,消失了。

    姑爸和她那包括着四條屏的嫁妝又回到了莊家。

     各種說法都流傳着,甚至有獵奇的記者還在《小小日報》上發過豆腐塊大的消息。

    北城也在《益世報》上刊登過尋人啟事,然而都無濟于事。

     司猗紋背地裡對丁媽說:“你信不信是她那個下巴的緣故?” 丁媽搖搖頭。

     司猗紋說我看也沒那麼離奇,男女心裡的事沒人能說清楚。

    那《三言》《二拍》上寫的都是這種事,講的都是男女之間的稀奇古怪。

    丁媽說她不識字。

    司猗紋說趕明兒給丁媽講幾個。

     司猗紋給丁媽講了《三言》《二拍》。

    講得她們兩人都半信半疑着,都覺得不能生搬硬套。

     姑爸回到娘家一躺許多天,後來終于又站了起來。

    她常常披散着頭發在院裡藤蘿架下久久地坐着,兩眼直勾勾地仰望被藤蘿架劃碎的藍天,渾身一陣陣驚悸。

    有時她會突然抓住人就問:“那《益世報》呢?”在昏迷中她也聽見了《益世報》的事。

    後來人們終于把報紙拿給她,她果真從那上邊看到了自己的名字,也知道了那天發生了什麼事。

    也許就為了那報紙,為了報紙上自己的名字,她沖入莊老太爺的房中,要莊老太爺立刻替她向全家宣布一件事:要上下人等都不要再叫她的本名,她已經改名為姑爸。

     姑。

     爸。

     莊老太爺對女兒的改名尚在考慮中,姑爸在院裡就突然拉住了莊家的洋車夫老馬的胳膊:“老馬,把你那個煙袋借我用用,讓姑爸抽一口。

    ” 姑爸第一次正式宣稱自己為姑爸了。

    這是一個自我聲明,是一個對終生的自我聲明。

    也許還不僅僅是聲明,這是冊封,是宣判,是慶幸,是哀歌,是進入,是逃脫。

     全家人都聽見了她這聲明,全家人都看見老馬的煙袋舉在了她手中。

     姑爸要過老馬的煙袋和荷包,像個“老煙油子”,熟練地用煙袋在荷包裡攪和着,攪和一陣,将煙葉按滿煙鍋,伸嘴叼住煙袋。

    她竟然連火鐮都會使,嚓嚓地用火鐮打着火絨,把一小塊開始冒煙的火絨接入煙鍋,便吱吱地抽起來。

     煙鍋歡笑起來,一股青煙升向空中,姑爸盯着青煙散去,又一口接一口地抽着。

     她對老馬說:“老馬,煙袋歸我了,你再買一杆吧。

    你這杆好用,通。

    ” 老馬看着抽煙的姑爸,什麼也不說。

     姑爸手托煙袋在院裡悠閑地沿着甬路、回廊走着、抽着,滿院子飄着旱煙味兒。

     年複一年,家中死人添人;年複一年,院裡的樹木花草複蘇了又冬眠。

    姑爸的本名到底演變成了姑爸,沒有人能說清是誰發明了這個名字,是姑爸自己的發明還是她的道聽途說,但這稱呼終于被全家上下認可了。

    小輩兒叫她姑爸,平輩兒叫她姑爸,連莊老太爺和三親六故的老輩兒小輩兒也叫她姑爸。

    她又做姑又做爸,從聽覺上享受着普通女性所無法領略的聲譽和權利,為了與這稱謂的徹底相配,她開始尋找自己的外部特征:黑油油的兩條大辮子剪掉了,餘下的部分仿照男性用一道偏分印兒分開;旗袍、長裙換成了西裝、馬褂;穿起平跟鞋并且邁起四方步,煙袋終日拿在手中。

    最令人迷惑不解的是,她那兩個可愛的帶領她進入豆蔻年華的不大不小的Rx房不見了。

    她是用了什麼辦法使它們變平,也許隻有内行女人知道。

    總之她變成了平胸,為了這平胸,她甚至故意使脊背再作些彎曲,平胸又變成了伛胸。

     年複一年,樹葉有發有落,天氣有陰有晴,姑爸的風度卻固定了下來。

    雖然她仍舊按從前的老習慣去中央理發館請北平名師小萬師傅整治頭發,但她的要求卻再也不似從前。

    久之,小萬終于熟悉了姑爸的要求,每當她邁着方步坐上“中央”的椅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