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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麼都說了,他說自己喜歡蔔貞,還說了在潭邊看她洗澡的那件事,金光柱說他喜歡蔔貞,這日子他受不了了,他要帶着蔔貞離開這裡,找一個地方去和她過日子。

     蔔貞聽完了他的話,在他臉上狠狠地扇了一個耳光。

    蔔貞咬着牙說:“金光柱,沒想到你會是這樣的人,日本人不趕走,咱們有好日子過?” 金光柱就說:“蔔貞我都為了你呀。

    ” 蔔貞那次真的生氣了,她甩開金光柱伸過來的手說:“要走,你走吧。

    ” 金光柱沒有走,他在等待着蔔貞回心轉意。

    他知道蔔貞冷漠自己,但他又相信,他和蔔貞是有着比别人多幾倍的親情,她叫過他光柱哥,他看過她洗澡……有誰能比他多這些親情呢。

    他相信,遲早有一天,蔔貞會同意和自己走的。

    金光柱卻一天也忍受不了蔔貞對蔔成浩支隊長的那番親情。

    他從蔔貞注視蔔成浩的目光中看到了讓他心痛心碎的眼神。

    蔔貞每次看到蔔成浩,那雙眼睛便亮了,可瞅他時,卻是冷漠的。

    金光柱有時覺得這種冷漠讓他無法忍受了。

     已是黃昏,西落的日頭貼在西山,隻剩下一片昏黃的亮團,在那兒有氣無力地燃着。

    此時,世界似一個垂危的老人,掙紮着喘息着最後幾縷陽氣。

     野蔥嶺山下狹長彎曲的山路上,積雪使得山路已辨不出形狀。

    天已近黃昏,雪路上吃力地駛着幾輛卡車。

    車疲憊地嘶叫着,車輪輾着雪殼子咔咔地響,卡車個個似負重的甲蟲,喘息着,嚎叫着,一點點地向前移動。

    車上插膏藥一樣的旗幟歪斜在車的護欄上,“呼呼啦啦”地在風中抖動。

    幾十名日本兵裹着大衣,抱着槍縮在車廂裡。

     三甫縮在車廂裡,望着一點點西墜的日頭,他一時不知自己在哪兒。

    幹娘和草草死了,那溫馨的小屋,還有草草那張笑臉,這一切仿佛就在昨日。

     抗聯朝鮮支隊早就接到了通告,他們對這次伏擊日本人的軍火,做了充分的準備,不僅在路上挖了坑,全部人馬都出動了。

    這些軍火是拉往大金溝軍火庫的。

    鄭清明望着山下那條雪路,他的身旁還有柳金娜和謝聾子。

    柳金娜用熱氣呵着手,她的身邊放了一個籃子,籃子裡裝着凍硬的饅頭。

    她是來給遊擊隊送飯的。

    送完飯,便不想走了。

    她就伏在鄭清明一旁。

    鄭清明沒說什麼,他望着眼前這個白俄女人,讓他想起了靈枝。

    柳金娜讓他懂得了世界上的愛都是一樣的。

    男人愛女人,女人愛男人,才組成了這個世界。

     天漸漸地暗了,風愈來愈大,白毛風似發瘋的馬,東一頭西一頭地在野蔥嶺的山谷裡闖蕩着。

    三輛卡車,大開着車燈,照得前方的雪嶺慘白一片。

    前面的一輛車,一隻輪子掉進雪坑裡,發動機嘶哇地叫了幾聲,便熄火了。

    後面的兩輛車也停下了。

     就在這時,山崖上雪殼子後面突然響起槍聲,開始很稀落,後來就密集了起來。

    車上日本兵被這突如其來的槍聲驚怔得半天才恍悟過來,摸索着爬下車,有幾個日本兵的腿凍得麻木了,倉皇之中滾下車,摔在雪地上。

     三甫在槍響之後,就跳下了車,他不知自己是不是該還擊,他看見身旁的同伴不時地在槍聲中倒下,他就那麼蹲在那裡,看着雙方在不停地射擊,自己仿佛成了個局外人。

     遊擊隊沖下來的時候,三甫不知為什麼要跑,他一直往山裡跑去,他跑的時候,看見一個黑影一直在跟着他。

     時隔一天,滿洲國《黑河日報》發了一條消息:……大日本皇軍裝載軍火的卡車,在野蔥嶺被抗聯遊擊隊阻擊,因寡不敵衆,軍火被抗聯遊擊隊截獲,十名皇軍在與遊擊隊作戰中英勇獻身,五名私逃回來的敗兵,被當場槍決以示軍法,還有兩名士兵至今下落不明,正在查尋中。

     天快亮了,稀薄的微光不清不白地籠着野蔥嶺,黎明前的山野很靜,隻有縷縷絲絲的寒氣蛇樣地在山谷間遊蕩。

     三甫後面跟來的那個人是川雄。

    兩個人吃力地走在黎明前的野蔥嶺上。

    “我們這是要去哪兒呀”川雄呻吟似的這麼問。

    “我也不知道。

    ”三甫望着蒼茫沒有盡頭的山嶺,這時他又想起了幹娘和草草。

    三甫想哭。

     兩個人終于停下來,蹲坐在山頭,茫然地望着遠方。

     川雄抓住三甫的一隻胳膊,搖晃了兩下說:“三甫,我不想死,我還要找和子呢。

    ” 三甫從來沒有想到過要死,可身邊親人卻離他而去了。

    先是父親,後來又是幹娘和草草。

    幹娘和草草卻死在同胞的手下。

     三甫終于瞅了瞅身旁的川雄問:“你想回大金溝嗎?” 這麼一問,川雄很快想到了斜眼少佐,沒有斜眼少佐,川雄心裡明白,回去也等于一死,北澤豪是不會饒過逃跑回來的士兵的。

    他搖了搖頭,無助地望着三甫。

    三甫也望着遠方。

     東方的日頭,一點點地升起來,燃亮這個世界。

     川雄想起了在家鄉時和和子經常唱的那首歌。

    他不知為什麼竟小聲哼唱起來: 廣島是個好地方 有魚有羊又有糧 漂亮的姑娘櫻花中走 海裡走來的是太陽 廣島是個好地方 …… 三甫的眼淚不知什麼時候流了下來。

    又不知過了多久,三甫站了起來。

    他說:“我們走吧。

    ”川雄站了起來問:“我們去哪兒呀?” “我也不知道。

    ”三甫這麼答。

     又是一個傍晚的時候,他們升起了一堆火,已經走了一天一夜了,不知自己走出有多遠了。

    火的溫暖一點點燃進兩個人的心裡,暫時沒有了寒冷,肚子裡愈發地餓了,饑餓不可抗拒地吞噬着他們的意志。

    兩個人貪戀地望着眼前的火,似乎要在那火裡尋找到充饑的東西。

     “我餓……我要死了……”川雄哆嗦着身子。

    他和三甫偎在一起,相互用身體溫暖着。

     “我不想死,我要回廣島……找和子。

    ”川雄夢呓一般地說。

     三甫在這夢呓中,覺得渾身上下一點力氣也沒有了。

    他覺得隻要一閉上眼睛就能睡過去,再也不想睜開眼睛了。

    他剛一閉上眼睛的一刹那,眼前就出現了草草那張臉,草草的臉上挂滿了淚痕,草草柔聲地呼喚他:“三甫哥,三甫哥……”他猛地又睜開眼睛,他看到那堆快燃盡的火,還有無邊的黑夜。

    他搖醒了偎在他身上的川雄,川雄木然地望着他。

    “我們不能停,得走。

    ” “去哪兒呀?”川雄又這麼問。

     三甫沒有回答,他拉起川雄,拄着槍,一步一步向前走去。

     又是一個黎明的時候,他們竟在雪地上發現了兩串腳印。

     “有人,這裡有人。

    ”三甫激動着。

     川雄也看見了那兩行腳印,川雄憂郁地說:“是不是遊擊隊。

    ” 這一句話提醒了三甫,三甫冷靜下來,有人對他們來說,是活下去的一種希望,同時也是一種危險。

    三甫真想就這麼死掉算了,去到另一個世界尋找父親、幹娘和草草。

    可每當他閉上眼睛,耳畔都響起草草的呼喚聲,那聲聲呼喚,讓他一次次睜開眼睛,他覺得隻有往前走才是生。

    他知道草草不希望他死,他想自己應該活下去。

     三甫看見地上腳印的一刹那,他就堅定了活下去的信念。

     “走。

    ”三甫終于說。

     川雄恐懼地随在後面。

     他們又翻過一座山嶺時,望見了山凹的林子裡用木頭搭成的房子,房子四周挂着白色的雪霜,太陽照在上面,燦爛一片。

    兩個人望着這一切,恍似在夢裡。

     一隻黑狗從木屋裡跑出來,在雪地上蹦跳幾下,木屋的門“吱——”的響了一聲,從屋裡走出一位少女。

    那少女穿着一件紅花棉襖,一條粗辮子甩在身後,少女沖黑狗叫了一聲,黑狗跑過來,親昵地和少女耍玩。

     “中國人。

    ”川雄低呼一聲。

    三甫看到少女那一刻,疑惑自己又看到了草草,他費力地眨了幾次眼睛。

     “中國人恨我們。

    ”川雄哆嗦着。

    川雄發瘋似的在往下脫自己的衣服,最後隻剩下了棉衣棉褲。

    三甫醒悟了什麼,也去脫自己的衣服。

    最後兩人不約而同地把帶有日本軍銜标志的外衣一起塞到雪裡。

     後來,他們看到了身旁的兩支長槍。

    三甫猶豫一下,把它也塞到雪裡。

     兩個人試探着向山下走去。

     “中國人恨我們。

    ”川雄似哭似喚。

     “殺就殺吧,誰讓我們是日本人。

    ”三甫這麼說。

     突然“砰”的一聲槍響。

     兩個人立住腳,瞪大了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