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手槍上的紅綢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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對我說:“那就是學校。

    ”大姨父蹲在山梁上,又卷了一支煙,煙味很辣,風把煙霧吹到我的臉上,我大聲咳嗽了幾聲,大姨父慌忙走到順風處,眯着眼瞅着那一溜土房,又擡頭看了眼東面的日頭,站起身在前面一跛一跛地走了。

     大姨父把我送到校長面前,校長是個四十多歲矮個子男人,姓魏。

    魏校長梳着分頭,坐在一張桌後,望着我說:“你會數數嗎?”這時我看見魏校長牙縫裡夾了一片綠菜葉。

    我沒搖頭也沒點頭,大姨父忙走進來,手裡擎着一支剛卷好的煙,往校長手上送,校長見我不答話就問大姨父:“這孩子是啞巴?我們可不收啞巴。

    ”大姨父忙說:“我的孩子怎麼會是啞巴呢,他會數數,還會寫字哪。

    ”校長說:“讓他數。

    ”伸手指了指我,魏校長擡手的時候,我看見魏校長的衣袖上沾了一塊白滲滲的米湯。

    我盯着魏校長的分頭就數到一百,還想再數下去,魏校長就說:“行了。

    ”我看到大姨父長籲口氣,沖魏校長笑了笑。

     大姨父把我送到一年級的教室裡,又從二年級教室裡叫出表哥說了兩句什麼,看我一眼就走了。

     放學的時候,表哥到一年級門口等我,見到我就一把抓住我的手往回走。

    表哥沒穿鞋,光着腳闆,表哥的腳上有了一層厚厚的黑皴,表哥邁步的時候,我看見表哥的腳掌上有了一層硬硬的繭。

    表哥很少穿鞋,隻有在冬天裡才穿,鞋是大姨做的,用穿過的舊衣服剪好,又用面熬出的漿糊糊粘牢,納出密密的線,又用舊布裁出鞋幫,鞋幫裡又把棉花絮在裡面。

    表哥隻在冬天下雪時才開始穿鞋,下雪時天氣已經很冷了,表哥的腳先是被凍得紅腫起來,後來就流出了膿水。

    直到這時,大姨才忙完了秋收,閑下來開始沒日沒夜地做鞋。

    大姨先做出一雙讓我把單鞋換上棉鞋,然後才能輪上表哥和表姐。

     表哥光着腳闆牽着我走在山路上,表哥走到山上問我:“你願意上學麼?”我點點頭,表哥瞅我一眼說:“我就不願意上學,上學沒意思,還餓。

    ”那時大姨一家總是吃不飽,雪天的時候總是用玉米面煮萊吃,吃了不少,不一會兒又餓了。

    表哥在星期天的時候,經常去偷青,偷青就是去偷地裡還沒有成熟的玉米和黃豆,抱到山旮旯裡,拾來些幹柴燒了吃。

    在不上學的日子裡,表哥每天都常帶我去偷青,所以表哥不願意上學,上學的日子偷不成青,挨餓。

    每天上學,大姨總是背着表哥往我書包裡塞兩個雞蛋。

    我不忍心一個人吃,下課的時候,就抓着兩個雞蛋去找表哥,表哥看見了雞蛋,咽了一會兒口水推回我的手說:“媽給你的,你吃,我不吃,我比你大呢。

    ”表哥這麼說時,我肚子咕噜地響了一聲,我真的餓了。

    敲破雞蛋,剝了皮就吃。

    表哥低下頭,不看我,看他那一雙黑腳。

    我吃完一個,又去敲第二個時,表哥擡起頭瞅着我手裡的雞蛋說:“媽從來沒給我煮過雞蛋吃。

    ”說完又咽了一回口水。

    第二個雞蛋我咬了一口,便往表哥手裡塞,表哥不接,雞蛋就掉在地上,一群螞蟻就爬過來,表哥忙彎下身,拾起來,用嘴去吹粘在雞蛋上的泥,吹不掉,他就用袖子去抹。

    然後又遞給我,我不接,表哥就無奈地說:“那我就嘗一口。

    ”說完表哥就咬了一口,還沒咽下去,又咬了一口,最後一口把雞蛋都吞下去了,噎得表哥細長脖子鼓了鼓。

    那雞蛋上還有沒擦淨的土。

     表哥一天放學帶我回家,剛下過雨路還很滑,都是泥,我還沒等上山就跌了一個跟頭,弄得滿身是泥。

     表哥看看我,又看看山路,便把他胳膊下夾着的書本塞到我手裡說:“你拿好,我背你。

    ”還沒等我同意,表哥就躬在了我面前,用手攬住了我的腿。

     表哥很瘦,表哥的骨頭硌得我肚子生疼。

    表哥的臉和脖子都紅了,不一會兒有汗水順着脖子流下來,表哥大口地喘着氣,光着腳闆,趔趔趄趄地背我回家。

    快到山梁頂時,表哥腳下一滑,身子一軟,我和表哥都摔在草叢裡,我把表哥的紙筆也都順手甩了出去。

    表哥忙爬 起來,先扶起我,我看見表哥的臉上粘了一塊泥,我想笑,表哥就說:“壞了。

    ”說完就去拾草地上散亂的本和書,本和書被草地上粘着的雨水打濕了,表哥小心地用沒有粘到泥水的衣服去擦,擦完了,他小心地把這些東西夾在腋下,又伸手去在草地裡摸,我說:“你找什麼?”表哥說:“鉛筆,我的鉛筆沒了。

    ”我就跟表哥一起去摸鉛筆,找了好久,也沒找到,表哥的眼睛就直了,黑着臉說:“壞了,媽一定得打我。

    ”最後表哥還是回家了,大姨終于發現表哥弄丢了鉛筆,大姨真的把表哥打了一頓,邊打邊說:“讓你長記性,還丢不丢東西了?”表哥不出聲,隻流淚,任憑大姨的掃帚疙瘩落在身上。

    後來,我哭了,抱住大姨的手,說那鉛筆是我弄丢的。

    大姨才住了手。

    表哥那一晚沒有吃飯,早早地睡了,睡夢中他還不停地抽噎。

     後來我知道,我和表哥上學用的紙和本,都是用雞蛋換來的。

    從那天起,我再也不要大姨塞給我雞蛋了。

     轉天上學時,我晚去了一節課,終于在昨天我和表哥摔倒的地方找到了那小半截鉛筆。

    我高興地跑到二年級教室,把那半截鉛筆塞到表哥手裡。

    表哥接過鉛筆,看了又看,最後跑出教室,抱住一棵大樹放聲大哭。

     我又一次和表哥偷青去,被看青的農民抓住了。

     星期三,隻上半天課。

    放學走到山染上,望着山坳裡即将成熟的莊稼地,表哥說:“你餓不餓?”我說:“餓。

    ”表哥讓我等在山梁上,不一會兒表哥回來了,手裡拿着四穗玉米,我倆跑到一片樹木裡,點火烤玉米,這時,看青的農民就來了。

     莊稼要成熟時,經常有人偷青,看青的人有經驗,隻要看到什麼地方冒煙,就知道肯定有人偷青燒玉米吃了。

     生産隊長通知大姨父,罰四十斤玉米,在秋後口糧裡扣。

     那一夜,表哥沒有敢回家,不知他躲在什麼地方。

     大姨在得到罰四十斤玉米的消息時,臉氣得鐵青,不停地說:“看他回來,我不剝他的皮。

    ”表哥一夜也沒回來。

    那一晚,我發現一家人都沒有睡着,半夜時,大姨和大姨父還到外面找了一趟,也沒找到表哥。

     第二天,我在學校看到了表哥,他臉色蒼白,眼圈發黑,渾身粘着草葉,我問他,這一夜去哪兒了,他說:“在山裡。

    ” 表哥再回家時,大姨沒有打他也沒有罵他,隻說:“你以後長記性,偷雞摸狗的事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