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沒有尾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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和尚,他既是和尚也是住持,他靜靜地坐在佛台之上,手裡撚動着佛珠,耳畔回響着善男信女們的拜佛聲。

     前園真聖腦子裡一片虛空,虛空得仿佛這個世界已經不存在了,在袅袅的香火中,他的思維越飄越遠,越飄越高,遙遙的,遠遠的。

    終于尋到了,那是一方極樂世界,藍天白雲下,香火襯托着他的思維,他的思維是零散的,像一片片雲,又像一縷縷香火,飄飄缈缈,虛虛無無,他禅定在一種境界中。

     前園真聖久久坐在佛台上,一動不動,似乎沒有了呼吸,沒有了心跳,一切都靜止了下來。

     在這種境界中,他似乎又看到了老住持。

    老住持坐在一片雲霧裡,誦着永遠也誦不完的經文,他們面對面地坐在一片虛無中。

    世界就成了另一種永恒。

     每年在緬北又一個旱季到來的時候,善男信女們發現,殘破的寺廟空了,寺廟裡唯一的住持不知去向。

     在旱季的叢林裡,前園真聖一次次出入叢林,每次他從叢林裡走出來,他都要背着一具具屍骨,屍骨堆放在叢林外。

    前園真聖又一次走進叢林,他在尋找,當他在叢林中找到一具堙沒在落葉叢中的屍骨時,他都如發現金子般地驚喜,小心地走過去,一塊塊拾起落葉中的屍骨,小心地放到身後的口袋裡,直到裝滿了口袋,他再也背不動了,才走出叢林&hellip&hellip 屍骨堆放在林外,然後他又拾來一堆樹枝,最後點燃樹枝,把一塊塊屍骨投入到火堆上。

    火熊熊地燃着。

    屍骨也燃着。

     這時的前園真聖人神人定地坐下了,他閉上了眼睛,手裡撚動着佛珠,那種不真實的虛幻再一次走進他,火堆&ldquo哔剝&rdquo有聲地燃着,他的思緒在火光中飄升着,缭繞着,與青天白雲融在了一起。

     在整個旱季裡,前園真聖都在做着這件事情。

     又一個雨季來臨的時候,善男信女們又發現了殘破的寺廟裡那個住持,所不同的是,住持黑了,瘦了,于是,寺廟裡香火又燃了起來,每天清晨或傍晚,寺廟裡又響起了誦經之聲。

     善男信女們覺得這住持有些怪,怪得有些不可思議,他神秘地出現,又神秘地消失,還有一點就是住持從來不和他們說話,坐在佛台上,眼睛也是一直閉着的,如果沒有發出誦經之聲的嘴,他們還以為住持圓寂了。

     夜晚的寺廟是清靜的,滿月照着,蒿草萋萋,不知名的蟲躲在牆縫裡,低一聲高一聲地鳴叫着。

     住持依舊坐在月光中,微風吹拂着他。

    他坐着,閉目無聲。

     遙遠的叢林又一點點地向他走來,一隊趔趄而行的士兵,搖搖晃晃地走着,走在一個無聲的夢裡。

    叢林裡陰暗潮濕,渾渾濁濁的日月,使世界遠離了叢林,遠離了人間。

     一個士兵倒下了,他仍在掙紮着向前爬行,他向前伸着手,目光中充滿了恐懼,士兵在無力地喊:&ldquo等等我,我要回家,我要回家&hellip&hellip&rdquo士兵向前舉起的手,終于無力地放下了,他仰起的頭,也一點點地低了下去,最後終于伏在那裡不動了。

    一群食人蟻,蜂擁着爬了過來,爬到了士兵的身上,它們風卷殘雲地啃噬着,終于,隻剩下了一堆白骨,食人蟻又一哄而散了,它們嗅着人的氣味,又去尋下一個目标。

     一隊士兵向前走着,昏天黑日,前方不知是何處,何處是歸途?他們精疲力竭地走着。

    一個士兵的雙腿潰爛了,先是流膿流血,最後就露出森森的白骨,膿血星星點點地滴在草莖上,沾在樹葉上。

    一群螞蟥嗅到了血腥氣,它們齊心協力地追趕過來,鑽到了士兵的傷口上,它們拼命地吮吸着,士兵嗷叫着,在草地上滾動,士兵喊:&ldquo殺死我吧,殺死我吧,我不想活了。

    &rdquo 士兵的身旁立了一群無助的士兵,他們聽着士兵的嚎叫,臉色蒼白,渾身顫抖。

    士兵喊:&ldquo一郎求求你了,殺了我吧。

    &rdquo 士兵還喊:&ldquo少佐,求你了,殺了我吧,我不活了。

    &rdquo 士兵們别過臉去,不知是誰把槍刺扔給了叫喊的士兵,傷兵似見到了救星,他舉起刺刀,向自己的腹中刺去,一下一下,又一下,後來那個士兵不動了,痛苦遠離他而去了,他的臉上綻放了一縷安甯、平靜。

     士兵們齊齊地跪下了,嗚咽聲似刮過的一場風暴。

     前園真聖在這月圓的晚上,腦海裡一次次閃現出這些景象,他哆嗦了一下,睜開眼睛,幻覺消失了。

    殘破、清冷的寺廟真實地呈現在他的眼前。

     他仰起頭,望着頭頂那輪滿月,于是,一切又都甯靜下來,思緒又飄飄缈缈地開始飛升,愈升愈高,越升越遠,最後就與天相接,與地相連了。

     在每一個旱季來到緬北的時候,前園真聖都要出去,他記不清有多少個日月了。

    他要在叢林裡尋找整整一個季度,他數不清背出了多少屍骨,他更分辨不清哪些是中國士兵的屍骨,哪些是日本士兵的屍骨,在他的眼裡,屍骨就是屍骨,他焚燒着它們,化成一縷輕煙,化成一縷灰塵,飄升着,仿佛一縷幽魂在尋找着、辨别着回家的路。

     這一切,在前園真聖的眼裡都是永恒的靈魂,在尋找着自己的家園。

    他們走了,離開了叢林,離開了緬北。

     前園真聖虔誠地為他們超度着,每超度一次,前園真聖的心裡都要輕松一些。

    那份沉重仿佛也随着那縷煙塵在每個旱季慢慢地飄遠、飄遠了,隻剩下了一個空空的軀殼。

     不知從哪一天開始,善男信女們來寺廟裡的次數少了,人數也明顯地少了。

     剛開始前園真聖并沒有注意到這些,他坐在佛台上,嗅着香火,在那一刻,他心淨如水,四蘊皆空。

     善男信女們求助佛主的聲音,一次次響起。

     &ldquo佛主保佑,殺了魔鬼吧。

    &rdquo 咒罵&ldquo魔鬼&rdquo一時間在殘破的寺廟裡成了善男信女們拜佛的主要話題。

     &ldquo魔鬼&rdquo一詞使前園真聖靈醒了過來,他從這些善男信女的詛咒聲中,終于聽明白了,附近的叢林裡,神出鬼沒地出現了一個持槍的&ldquo魔鬼&rdquo,他見人就殺,然後把屍體拖到林子裡吃掉。

    有不少善男信女在寺廟的路上被襲擊過,有不少人死在了&ldquo魔鬼&rdquo的槍下,他們曾親眼所見,親耳所聞。

     這時,靈醒了的前園真聖睜開了眼睛,他茫茫然地望着這些善男信女。

     善男信女們離去之後,他在佛台上仍呆坐了許久,一個吃人肉的魔鬼,一個殺人的魔鬼,一個持槍的魔鬼。

     突然,他幹嘔了起來,身體伏在佛台上,嘔吐使他喘不上氣來,一股久違了的感受翻江倒海地在他心裡折騰着,他吐着,吐得痛快淋漓,直到腸胃都空空蕩蕩了,他才止住了嘔吐。

     不知過了多久,他走向了後院,一口鐵鍋下燃着幹柴,鍋裡的水沸着,一筐野菜倒在鍋裡,他聞到了野菜的香氣,這野菜是那麼香,那麼誘人。

     自從走出叢林,他吃到老住持給他的半個菜團子以後,他便一直與野菜相伴了。

     從&ldquo魔鬼&rdquo出現以後,他開始留意起善男信女們帶到寺裡的消息。

     他們說:&ldquo魔鬼不僅殺人,還襲擊販鹽的馬隊。

    &rdquo 他們又說:&ldquo魔鬼不穿衣物,披着一件用草編的蓑衣。

    &rdquo 他們還說:&ldquo魔鬼自己在林子裡唱歌,反反複複,就是那一首歌。

    &rdquo 前園真聖聽着這一切,他突然感到渾身上下很冷,他不停地打着冷顫。

    他似乎什麼都明白了,又似乎什麼也不明白。

     他在心裡一遍遍地說:&ldquo難道是他,真的會是他?&rdquo 那些日子,前園真聖一直坐卧不安,他坐在清冷的寺廟裡,聽着寺外的風聲、雨聲和遠方的林濤聲。

     他在谛聽着,真切地遙望着夕陽在西天裡消失。

     三 有關叢林&ldquo魔鬼&rdquo的話題,一時間成了寺廟裡善男信女們議論的焦點。

    他們談&ldquo魔鬼&rdquo色變,瑟瑟地跪在佛像前,乞求着平安,盼望着&ldquo魔鬼&rdquo早日消失。

     有關&ldquo魔鬼&rdquo的話題,在殘破的寺廟裡愈演愈烈了。

     &ldquo魔鬼&rdquo襲擊了一個小山村。

     &ldquo魔鬼&rdquo掠走了一名緬北少女。

     &ldquo魔鬼&rdquo襲擊了夜行出診的醫生&hellip&hellip 前園真聖在不是旱季的一天裡離開了寺廟,那一天,天空中潆潆地飄着細雨,天地間灰灰的一片。

     前園真聖關閉寺廟大門的時候,他的心裡怦然地跳了一下,他不知自己的心為什麼要跳,他走了一段之後,回頭望了眼寺廟,寺廟靜靜的,在細雨中與天地融在了一起。

    一望見寺廟,他覺得自己整個身心就空了,思緒飄散着,飄向了遙無天際的遠方。

     前園真聖冒着細雨向前走着,在離開寺廟之前他脫掉了身上的袈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