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最後的叢林(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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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想到的是,中國人會敗得這麼快這麼慘,英國人剛從緬甸撤到印度,中國人便在緬甸立不住腳了。

    這多少有些令英國人失望。

     中國官兵不是傻瓜,英國人在中間玩的手腳,中國人看得一清二楚。

    雖然這種決策是英國的高層人物做出來的,但他吉姆畢竟是英國人。

    他早就感受到了中國官兵對他的這種敵視,随着隊伍進入叢林,他的英籍顧問身份也随之消失了,現在他變成了一名普通士兵,在用最後一絲力氣走出叢林。

     吉姆想活,生存的欲望從來沒有這麼強烈過。

    剛進入叢林的時候,他擔心中國士兵會出其不意一槍把他打死,把對英國人的仇恨都發洩到他一個人身上。

    那些日子他真是惶惶不可終日,他遠遠地離開這群中國人,隻是在後面跟随着。

    後來他發現,中國官兵沒人正眼瞅他,他帶入叢林的幹糧也吃完了,饑餓迫使他不得不走近人群,隻有在人群中,他才會感到踏實一些。

    可仍沒有人理他,況且語言也不通,唯一能和他對話的就是王玥。

    王玥對他也不冷不熱的,他從王玥的目光中看到她正在和高吉龍一點點地親近起來。

     吉姆雖說有些瞧不起中國人,尤其是中國軍人,覺得他們是一群沒有文化、沒有教養的蠢豬。

    可高吉龍讓他改變了對中國軍人的看法,那場叢林阻擊戰,前後将近打了一個星期,東北營面對數倍于自己的敵人,沉着冷靜,英勇善戰。

    那時他就暗想,要是英國人能像中國人這麼不怕死,日本人的陰謀一定不會得逞。

    隊伍一進入叢林,吉姆最擔心的是隊伍會一下子散了,各自逃命。

    但他沒料到的是這支中國敗軍不僅沒亂,在營長高吉龍的指揮下齊心協力地在和叢林搏鬥,直到最後葬送在叢林裡。

    他被中國官兵這種精誠團結精神深深地震撼了,這支軍隊沒能打敗日本人完全是因為他們英國人在中間做手腳。

     吉姆現在有些為英國人的行為而感到忏悔了。

     這支落敗的隊伍,終于走到了最後時刻,起初幾十人的隊伍現在隻剩下了他們五個人。

    莽莽叢林仍無盡頭,他們的出路到底在何方,就是走出叢林,那裡又将是什麼地方呢?仍然是緬甸,還是中國?他說不清,也不知道。

    英國人都走了,回國的回國,撤到印度的也安全了,現在這偌大的叢林裡,隻剩下自己這名英國人了。

    吉姆想到這,感受到了前所沒有的孤獨。

     前方到底是哪裡,叢林還有多遠?這一切都是未知數,吉姆心裡空洞得如一個無底洞,他在這洞裡掙紮着。

     現在,他像個女人似的在喋喋不休地唠叨着,他是在說給王玥聽,王玥躺在擔架上,她睜着眼睛,望着眼前密密匝匝擠在一起的叢林。

    高吉龍走在前面,默默不語。

     “我的女兒該有五歲了,她是個漂亮的小女孩。

    ”吉姆這樣說,他知道王玥在聽他說,他不停地這麼說下去,才感到心裡輕松些。

     “去年我休假回英國,我那女兒都會在沙灘上奔跑了,我們那個小鎮就在海邊……晚上睡覺都能聽到浪花拍在岩石上的聲音……真是太美妙了……” 吉姆一邊說一邊喘息着,回憶使他變得愉快起來,黑瘦的臉頰上露出了兩縷少有的紅潤。

     “我的妻子伊麗莎白是個調酒師的女兒,她調出的雞尾酒味道真不錯,每次喝完酒,我都要到大海裡遊上好一會……伊麗莎白帶着我們的女兒站在沙灘上……那是多麼美妙的日子呀……”重重無力的喘息,使吉姆說不下去了,剛才紅潤起來的臉頰一下子變得蒼白起來。

    突然腳下一軟,他跪了下來,差一點讓王玥從擔架上掉下來。

     王玥小聲地沖走在前面的高吉龍說:“咱們歇會吧。

    ” 高吉龍停了下來,背靠在一棵樹上,他順手折了一支草莖送到嘴裡嚼着。

    綠色的汁液很快地流進了喉嚨。

    他們就是靠這些植物生存着。

     童班副攙扶着沈雅也在後面趕了上來,在距他們不遠的地方坐下來,幾個人對望一眼,誰也沒有說話,仿佛已沒有說話的氣力了,其實他們還有什麼可說的呢? 吉姆在啃着一塊樹皮,他的樣子有些惡狠狠的。

    啃着啃着,他突然“嗚嗚”地哭了起來,他一邊哭一邊罵:“亞力山大,上帝不會饒恕你的。

    ” 亞曆山大是吉姆的上司,是駐緬英軍的指揮官。

     吉姆已經咒過無數次該死的亞曆山大了。

    吉姆哭完了,又啃了兩口樹皮,樹脂咽得他翻了幾次白眼,最後他還是把樹脂咽了下去。

    他擡起頭,努力地向遠處望去,到處是密匝匝的叢林,他喃喃着:“親愛的伊麗莎白,可愛的女兒,你們在幹什麼呢?” 有兩滴清淚順着吉姆的眼角流了下來,他默默地朝着東方在胸前劃着十字。

     王玥聽着吉姆絮絮叨叨的叙述,她的心裡并不好過。

    她從小就恨這些英國人,是英國人給緬甸帶來了災難,她更恨那些日本人,如果沒有日本人引起的這場戰争,緬甸人在英國人的壓榨下隻是貧窮。

    戰争要比貧窮可怕上十倍,是戰争讓她失去了親人,也是戰争讓她走進了這死亡叢林。

    吉姆的哭泣,讓她産生了同情。

    是啊,要是沒有戰争,将會多麼的美好啊, 說不定,他們一家人已經生活在昆明郊外的老家裡,天空甯靜而又安詳,到處是陽光,到處是光明。

    他們已經好久沒有見到陽光和天空了,是該死的戰争和叢林,讓他們失去了這一切。

     不知什麼時候,叢林裡響起了歌聲,他們循聲望去,是沈雅在唱歌,她倚坐在一棵樹上,她的身旁坐着童班副,是童班副讓她唱的歌,歌聲輕輕的,緩緩的,像一縷風在林間吹過。

     我的家在東北的松花江上, 那裡有森林、煤礦, 還有那滿山遍野的大豆、高粱。

     九一八,九一八, 從那個悲慘的時候, 離開了我的家鄉, 整天價在關内流浪, 流浪。

     哪年哪月才能回到我可愛的家鄉。

     …… 這首著名的流亡歌曲當時許多中國人都會唱。

     歌聲低低柔柔地飄着。

    高吉龍的兩眼裡熱淚滾滾,王玥也淚眼朦胧了,就連吉姆也被那悲切的旋律震撼了,他聽不懂歌詞,可旋律卻使他想起了英國東部那個傍海的小鎮,那裡有他的妻子伊麗莎白,還有他五歲的女兒。

     童班副的淚水點點滴滴地彙聚到胡子上,那裡凝成了一片晶瑩,他睜開了眼睛,望着沈雅。

    沈雅唱完之後,便無力地偎在童班副的懷裡。

     半晌,又是半晌,高吉龍站了起來,向童班副和沈雅走去。

    他還從來沒有認真地打量過這個來自師部的女兵,他站在他們面前,看了她一眼,又看了她一眼,最後沖童班副說:“好好照顧她。

    ” 童班副不知為什麼,聽了這句話直想哭。

     四 前園真聖大隊走到這個份兒上也已山窮水盡了。

     他們的隊伍剛好也剩下五個人,少佐前園真聖,少尉佐佐木,軍妓小山智麗,另外還有兩個士兵。

    饑餓、疾病以及不可抗拒的叢林,使他們快要瘋了。

     少尉佐佐木兩天前親手殺死了一個傷兵。

    那個傷兵的雙腳爛得已經不成樣子了,但他仍然随着隊伍往前走,後來實在走不動,他就爬。

     晚上宿營的時候,傷兵也終于爬到了營地,其實他們往前走的速度比爬行也快不到哪裡去。

    剛開始的時候,他們在和幾個幸存的中國官兵在并行着往前走,走着走着,他們就落在了後面,為了省些力氣,他們幹脆踩着中國官兵的足迹往前走了,這樣一來,他們就省掉了許多體力,他們不即不離地随着中國官兵往前走,他們休息,他們也休息。

    仿佛他們是一對配合默契的夥伴。

     那個傷兵爬到營地後,腳傷使他一直不停地呻吟着。

    傷兵一聲接一聲的呻吟,使佐佐木的心裡煩躁不安,他已經查看那傷兵幾次傷情了,剛開始那雙腳爛得流膿流血,後來就露出白森森的骨頭,的确,那個傷兵快不行了。

     煩躁的佐佐木就一次又一次地向前園真聖請示,他報告說:“前園少佐,小山一郎不行了。

    ” 前園真聖閉上了眼睛,他對傷兵無可奈何。

     佐佐木又一次說:“小山一郎就要死了。

    ” 前園真聖睜開了眼睛,昏暗中他看見佐佐木的一雙眼睛是紅的。

     佐佐木又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