克裡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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克裡斯聽了露出思索的表情,好似便要将整個早晨的光陰都放在跟我的讨論上去似的。

    這使我有些退卻,也使我覺得不耐。

    喝完了最後一口茶便站了起來。

     “我要走了!”我放下兩杯茶錢。

     “你不是來吃早飯的嗎?” “這就是早飯了,還要再吃什麼呢?”我說。

     “要不要測驗你自己的情緒?” “既然是潛意識的東西,還是讓它們順其自然一直藏着吧!”我笑了。

     “用你的直覺随便指兩個符号,我給你分析……” 我看了書面上的好幾個符号,順手指了兩個比較不難看的。

     “再挑一個最不喜歡的。

    ”他又說。

     “這個最難看,白白軟軟的,像蛆一樣。

    ”說到那個蛆字,我夾了西班牙文,因為不知英文怎麼講,這一來克裡斯必是聽不懂了。

     “好,你留下電話号碼,分析好了打電話給你——” 我留下電話時,克裡斯又說起八卦的事情,我強打住他的話題便跑掉了。

     等我去完郵局,騎着小摩托車穿過市鎮回家時,又看見了克裡斯站在一家商店門口,手中拎着一串香蕉,好似在沉思似的。

     “克裡斯再見!”我向他大喊一聲掠過,他急急的舉起手來熱烈的揮着,連香蕉也舉了起來。

     我一路想着這個人,一直好笑好笑的騎回家去。

     四萬居民的小城并不算太小,可是每次去城裡拿信或買東西時總會碰到克裡斯。

     若是他問我要做些什麼事,我便把一串串待做的事情數給他聽。

    輪到我問克裡斯時他答的便不同:“我隻是出來走走,你知道,在玩——” 克裡斯那麼熱愛中國哲學家的思想,知道我大學念過哲學系,便是在街上碰到了,跟在我身旁走一段路也是好的。

    碰巧有時我不急着有事,兩人喝杯茶也是孔子、老子、莊子的談個不停。

    事實上清談哲學最是累人,我倒是喜歡講講豆腐和米飯的各種煮法,比較之下這種生活上的話題和體驗,活潑多了。

     隻知道克裡斯在城内舊區租了人家天台上的房間為家。

    照他說的依靠發表的東西維生,其實我很清楚那是相當拮據的。

     認識克裡斯已有好一陣了,不碰見時也打電話,可是我從不請他來家裡。

    家是自己的地方,便是如克裡斯那麼恬淡的人來了也不免打破我的甯靜。

    他好似跟我的想法相同,也不叫我去他的住處。

     有一陣夜間看書太劇,眼睛吃了苦頭,近視不能配眼鏡,每一付戴上都要頭暈。

    眼前的景象白花花的一片,見光更是不舒服。

     克裡斯恰好打電話來,一大清早的。

     “ECHO,你對小貓咪感不感興趣呢?” “不知道,從來沒有開過——”我迷迷糊糊的說。

    “小貓怎麼開呢?”他那邊問。

     “我——以為你說小賽車呢——” 跟克裡斯約好了在小城裡見面,一同去看小貓,其實貓我是不愛的。

     在跟克裡斯喝茶時他遞過來幾本新雜志,我因眼睛鬧得厲害,便是一點光也不肯面對,始終拿雙手捂着臉說話,雜志更别想看了。

     “再不好要去看醫生了。

    ”我苦惱的說。

     “讓我來治你!”他慢慢的說。

     “怎麼治呢?”我揉着酸澀的眼睛。

     “我寫過一本書,簡單德文的叫做《自療眼睛的方法》,你跟我回去拿吧!” 原來克裡斯又出過一本書。

    可是當時我已是無法再看書“講出來我聽好了,目前再用眼會瞎掉的。

    ” “還要配合做運動,你跟我回家去我教你好嗎?” “也好——”我站起來跟克裡斯一路往城外走去。

     克裡斯住的區叫做聖法蘭西斯哥,那兒的街道仍是石塊鋪的,每一塊石頭縫裡還長着青草,沿街的房子大半百年以上,襯着厚厚的木門。

     那是一幢外表看去幾乎已快塌了的老屋,大門根本沒有了顔色,灰淨的木闆被歲月刻出了無以名之的美。

     克裡斯拿出一把好大的古鑰匙來開門,鳳吹進屋傳來了風鈴的聲響。

     我們穿過一個壁上水漬滿布的走廊,掀開一幅尼龍彩色條子的門簾,到了一間小廳,隻一張方形小飯桌和兩把有扶手的椅子便擠滿了房間,地上瓶瓶罐罐的雜物堆得幾乎不能走路,一個老太太坐在桌子面前喝牛奶,她戴了眼鏡,右眼玻璃片後面又塞了一塊白白的棉花。

     這明明是個中國老太太嘛! “郭太太,ECHO來了!”克裡斯彎身在這位老太太的耳旁喊着,又說:“ECHO,這是我的房東郭太太!”老太太放下了杯子,雙手伸向我,講的卻是荷蘭語:“讓我看看ECHO,克裡斯常常提起的朋友——” 以前在丹娜麗芙島居住時,我有過荷蘭緊鄰,這種語文跟德文有些相似,胡亂猜是能猜懂的,隻是不能說而已。

    “你不是中國人嗎?”我用英文問。

     “印尼華僑,獨立的時候去了荷蘭,現在隻會講荷語啦!” 克裡斯笑着說,一面拂開了椅上亂堆的衣服,叫我坐。

    “克裡斯做一杯檬檬水給ECHO——”老太太很有權威的,克裡斯在她面前又顯得年輕了。

     “這裡另外還住着一位中國老太太,她能寫自己的名字,你看——”克裡斯指指牆上釘的一張紙,上面用簽字筆寫着中文——郭金蘭。

     “也姓郭?”我說。

     “她們是姐妹。

    其實都沒結婚,我們仍叫她們郭太太。

    ”“我呀——在這裡住了十七年了,荷蘭我不喜歡,住了要氣喘——”老太太說。

     “聽得謹?”克裡斯問我。

     我點點頭笑了起來。

    這個世界真是有趣。

    她說的話我每一句都懂,可是又實在是亂猜的,總是猜對了。

     克裡斯将我留在小廳裡,穿過天井外的一道梯階到天台上去了。

     我對着一個講荷語的中國老太太喝檸檬水。

     過了一會兒,克裡斯下來了,手裡多了幾本書,裡面真有他寫的那本。

     “不要看,你教吧!”我說。

     “好!我們先到小天井裡去做頸部運動。

    ”說着克裡斯又大聲問老太太:“郭太太,ECHO要用我的法子治眼睛,你也來天井坐着好嗎?” 老太太站了起來,笑咪咪的摸出了房門,她坐在葡萄藤下看着我,說:“專心,專心,不然治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