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5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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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絲打在他的憔悴的困獸似的臉上,那是調露二年的凄凄苦雨,雨絲打在那個生死未蔔的錦繡青年的身上,他的沉思他的歎息都散發着悲涼的詩意。

    太子妃房氏領着幼子在石階上守望着雨中的人,房氏的心裡也下着凄凄苦雨,作為太子賢的最後一個忠誠的追随者,房氏教幼子吟誦了父親的《種瓜謠》。

     種瓜黃台下瓜熟子離離一摘使瓜好再摘使瓜稀三摘猶自可 摘絕抱蔓歸 太子賢朝殿階上的母子回首一笑,回首一笑間熱淚滂沱而下,太子賢慶幸雨水掩蓋了淚水,使他在東宮多年的驕傲免于損壞。

    第十天長雨驟歇,高宗的诏書就在這個晴豔的日子裡傳至東宮。

    诏書的内容盡在宮人們的意料之中,廢太子賢,貶為庶人。

    從天帝天後的宮中傳出的另外一條消息是高宗下诏的猶豫和武後大義滅親的慷慨陳詞,據說高宗對他最愛的兒子的罪責避重就輕,而武後懷看肅穆的心情向高宗回憶了當年先帝含淚廢黜太子承乾的往事。

    太子承乾的謀反幾乎釀成大禍,太子賢無疑是步其後塵而去,武後言之鑿鑿的警勸使高宗的舐犢之心再次化為一聲歎息,高宗最後說,就按皇後的意思辦吧,讓賢把太子之位讓給哲吧。

     那天被秋雨洗白的太陽高懸在洛陽上空。

    洛陽的百姓紛紛聚集到茂名橋上,觀望洛水南岸的一堆濃煙烈火,是太子賢私藏于馬廄的大批武器被燒毀了,人們悄聲談論着這次宮廷事件的背景或真相,終于還是隔靴搔癢未及痛處,他們隻聽說太子賢是被他的一個男寵出賣的,他們還聽說太子賢的生母是天後的姐姐已故的韓國夫人,其實洛陽宮宮牆把帝王之家隐匿在很遠的地方,洛陽的百姓們當時還未曾聽說太子賢的驚世之作《種瓜謠》,更不知道在城外通往長安的官道上,右監門中郎将令狐智通押解的車辇上坐着太子賢一家,太子賢已經在貶逐的路上了。

    從前的東宮學者終于心如死灰,太子洗馬劉納言被逐至振州,官居三品的太子左庶子張大安被貶為普州刺史,唯有中書侍郎兼太子左庶子薛無超的反戈一擊使他留住了烏紗冠帽,太子賢在他以後的匆匆一生裡經常提及薛元超的名字,他記得東宮大搜捕就是在薛元超的指點下進行的,他記得薛元超從容坦然的表情,薛元超居然面無愧色,這使太子賢深感人心之深不可測,太子賢每每回憶起薜元超走向馬廄的情景依然是心如刀絞。

    至于戶奴趙道生,太子賢後來羞于再提他的名字,當放逐之辇途經洛陽西市時,太子賢透過帳紗看見趙道生的屍首挂在木杆上示衆,看來我無緣親手扒他的人皮了,太子賢神情凄恻地自言自語,他說,這個賤奴死了仍然面若桃花。

    緊接着太子賢就掩着嘴幹嘔起來,在劇烈的幹嘔聲中太子賢永遠訣别了洛陽城。

    就像熟通宮廷掌故的宦官們所猜想的那樣,太子賢事件牽連了與東宮來往密切的幾個皇室宗親,到了十月,蘇州刺史曹王李明和沂州刺史蔣王李炜果然被指為東宮謀反的同黨,李明被貶為零陵郡王,幽禁于著名的流放之地黔州,而李炜則幹脆被解除官職逐往道州。

    宮吏們對曹王和蔣王的遭際不以為怪,曹王和蔣王作了太子賢的陪綁者自然是不幸,但哪次宮廷事件不要犧牲幾個皇親國戚呢?皇城裡的現實是三尺堅冰,冰下的水流暗自洶湧,冰上的過客隻是留心着自己的腳步,沒有誰去深究曹王和蔣王與太子賢結黨謀反的動機和罪證,正如沒有誰去為曹王和蔣王的不白之冤平反昭雪一樣,宮吏們說,我們隻是奉旨辦事。

     開耀元年的初冬之際,巴州的瘦山枯水迎來了被廢黜的前東宮太子李賢。

    廢太子賢從長安的大明宮來,從遠鄉異壤的百姓們聞所未聞的宮廷噩夢中來,因此當李賢瘦削而超拔的身影出現在巴州街頭時,巴州百姓們無不伫足圍觀,即使貶為庶人,李賢一舉一動透出的依然是儒雅和風流的帝王之氣,他的三個幼子像三棵樹苗偎依在父親膝前身後,憨态可掬天真爛漫,他們似乎對這次放逐的悲涼意味無所體會,他們不知道父親眼裡的巴州天空是什麼顔色,對于李賢來說,那不是太陽與星月的天空,那是一塊巨大的災難的黑網,它曾經罩住了他的同胞兄弟太子弘,現在他也成為網中一偶了,他已經無處逃遁。

    到達巴州的第一夜,賢的流徙之家在風聲猿嘯中徹夜難眠,賢與房氏秉燭長談,設想了從今往後生活的諸種艱辛磨難,也設想了光順、光仁、守義三個幼子代父受過的連坐之苦,賢已經無意顧盼自身,他最後對房氏說,我身臨巴州,心如枯木殘草,死不足惜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