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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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若水,等一等!” 鈴聲才響,堂上先生剛宣布下爐,我立刻合上課本,起身趕着離開教室.連上了兩堂喬艾斯,腦袋被那些意識流沖得昏昏沉沉.班貝喊住我,肥胖的身軀氣喘咻咻地趕上前;每次聽她的叫喊,尖細的嗓音,都像是在叫魂. 我瞪着兩隻眼睛看着她.這個時候,希望最好是好事. “你幹嘛走得那麼急?追都追不上!”班貝埋我兩句.喘口氣說:“有份稿子挺急的,你接不接?” “多久要?”我問. 班貝伸出兩根手子頭.“兩個星期.” “怎麼算?” “一千字一百八十塊.” “這麼少?”我抽了口氣. “就是這麼多,才會找上我們這些窮學生,剝削我們的智慧和勞力.” 我沉吟一會,點頭說:“好,我接.” “那好.待會你到‘社辦’等我,我把稿子拿給你.你下午沒課吧?” 我點頭.擺了擺手,剛要走,又被她喊住. “對了!”她說:“電機系那個黃建朔的邀請,你考慮得怎麼樣?給人家一個面子嘛!也給你自己一個機會.那傢夥聽說滿不錯的,很多女孩搶着要.” 我笑了笑,很淡.再對班貝擺個手,自顧走了. “沈若水,你再這樣孤僻,當心變成一個老處女!”班貝尖細的嗓子,叫魂似的讨厭. 我今年二十一歲,一個遊漾的靈魂.我已經不是以前的我了,感情老了一些,不再像少年;我已經忘了當年的夢想,不再仰頭對天,也不再讀詩聽音樂.每天,我認真地讀書做筆記,和同學交互讨論功爐,甚或者無聊地嬉戲;認識了一些新朋友,也随之招來了一些不大不小的麻煩.我的生活平靜安逸,也許,有一點小小的無趣. 我想離開這個地方,這個城市,走得遠遠的.每天,我都在算,還有多少日子我就可以揮開這個桎梏.月曆上密密麻麻地被我用紅筆一格一格地做了記号,每過一天就劃下一個X,遺掉這格曾經的存在.那是我青春的空白. 大二開始,經由同學的介紹和報紙的征求廣告,我開始接一些翻譯的工作,翻譯一些羅曼史小說和錄影帶字幕稿,賺的錢雖然不多,比起從前在工地做雜工,着實好得太多.有線電視發展蓬勃後,類似的翻譯工作跟着多了起來;“聽譯”價碼高,投資報酬合算,我幹脆利用下午沒課的日子要電視台兼差. 隻要有時間,不管甚麼工作,我都不挑;聽譯也好,羅曼史稿也好,隻要有錢賺,時間又許可,我一定會把這筆錢賺到.靠着這些收入,勉強足夠應付我的生活和日子. 但媽是漸漸地老了,時常在我耳邊咕嚕,叫我該交個男朋友,找個老實可靠的男人.她托鄰裡的大嬸阿婆為我留意适合的對象,隻深怕我會孤單到老.她卻忘了當年她告訴我的那些話;忘了她告訴過我學得個本事,一個人靠自己也可以活得很好. 我知道媽的焦急,媽的煩憂.但我無策. 我不是立意要錯過.很多面容走過,但我始終找不到我喜歡的.沒有一張能扣動的心弦. 所以我便一直那樣錯過. 長發為君留,為君綰情意.我把頭發削得很薄,削成風吹的微亂;那微亂,上肯将心稍放. 在宿舍餐廳解決掉午餐後,到“社辦”找班貝.在廊前遇見了陳冠輝.他也上了同所大學,資訊系. “沉若水!真巧!我正好有事要找你.”上了大學後,他和李玉菁走近成一對.李玉菁就在隔壁指南山下的道南橋畔.偶爾與他在校園不期而遇.累積了一些招呼,慢慢竟也成了朋友. “甚麼事?”天氣陰陰的,彷彿會下雨. “我有個同學的妹妹,今年高二,想找個英文家教.一星期兩次,每次兩小時,每小時鐘點費八百.怎麼樣?你有沒有興趣?” 八百?挺高的價碼.我有些心動,考慮一會,還是搖頭.價碼高,負擔也大,花的時間也多. “不巧,剛接了份稿,沒那麼多時間.” “擠湊一下嘛,他們給的鐘點費挺高的.” “沒辦法,真的是沒時間.你還是另外問别人看看.”我還是搖頭,既無奈又堅持. 他也不勉強,聳個肩,表示無所謂.突然伸出手擾亂了一下我的頭,唸唸有詞,說:“黑發,千絲萬縷的亂發,越是思念,心越亂,發也越亂.” 我的頭發本來就亂,被他這麼一攪揉,更加散亂. “你在唸甚麼?自言自語!”像詩又不像詩的句子,直感地讓我覺得心沉甸甸的. 陳冠輝得意地笑睨着我,雙手交叉在胸前,說:“你沒讀過吧?這是一個日本女詩人的作品.表現手法很大膽,赤裸地展現她內心的感情世界.” 我下意識蹙起額眉.陳冠輝學的是資訊,卻巴巴跑去參加甚麼“新詩社”.沒事吟詩頌辭,重續一顆少年的心. 他沒注意到我的颦眉,口沬紛飛繼續說道:“這首詩的重點,就在那‘亂發’兩個字,以亂發象征她混亂的心情.黑發散亂着,那散亂的樣子,使陷在愛情中的她,心情也跟着混亂起來;因為她愛上的是有家室的男人,一個有婦之夫.” 夠了!我不想再聽了! “你這頭亂發,正好符合詩中的意象,我看了,忍不住就想起來.你幹嘛把頭發削得這麼薄?亂七八糟的.還是以前長發時好看,有種妩媚的氣質.”他大發厥詞.忽然開玩笑說:“嘿,你該不會是像那首詩說的一樣,搞甚麼不倫、三角,愛上有婦之夫吧?” 我不帶情緒,反問他一句:“你說呢?” 他嘿嘿笑了兩聲.我不理他,反身走進“社辦”.班貝是結他社的鎮社大将. 她正和其他社員說話,我拍拍她的肩膀,她遞來一本羅曼史稿,配合得恰到好處.拿了稿,我立刻走人,不想聽到結他的琮琮聲,似江潮水流的旋律. 我突然不想就那麼回家,拐到明娟學校.當年我茫然佇立過的校園,盡管時光恁般飛過,它風景依舊.